吴飞丨丁耘的判摄之学上澎湃在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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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吴飞三联学术通讯

丁耘自述判摄之学云:“判也者,分也;摄也者,收也。见正学乃能判,见全体乃能摄。故于西学,非中学判摄之也,道体学判摄之也。据道体能摄,据中学能判也。”判摄的态度,正是道体学之所以如此宏大雄伟的根本原因所在,而正是这一点,使丁耘此书卓然特出,区别于民国以来诸多哲学体系的建构方案。

吴飞,年生于河北肃宁,年获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,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,北京大学礼学研究中心主任。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基督教哲学、人类学、中西文化比较、礼学等,著有《自杀作为中国问题》(三联书店,)、《浮生取义》(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)、《心灵秩序与世界历史》(三联书店,)、《人伦的“解体”:形质论传统中的家国焦虑》(三联书店,)、《生命的深度》(三联书店,)等。主编《南菁书院与近世学术》(三联书店,)等。

丁耘的判摄之学(上)

丨吴飞

(本文原刊于《读书》年第3期)

哲学体系建构的判摄路径

丁耘教授的新著《道体学引论》(以下简称《引论》),是继陈来教授《仁学本体论》和杨立华教授《一本与生生》之后,哲学界又一部体系性的力作。丁耘兄出入中西哲学多年,且很早就自觉地将研究重点放在哲学思想的阐发上,因而此书视野宏大,思路广阔,在中西典籍之间往复运思,游刃有余,字里行间关心的始终是“哲学的第一开端”,其义不仅在接续中国哲学的慧命,更要接引西方哲学的根本问题,从而以“道体”一词判摄中西哲学。丁耘的这声狮子吼,指向了中西学术的最高问题,并试图将所有这些问题统合为一:他对道体的基本理解是:即虚静即存有即活动,分别体现于心学、理学、气学之中;至于西学,则其“本体、太一、至善、存在、理型、上帝、逻各斯、质料、自我、精神……岂外于道耶?诸如此类,非外于道,实述道而不能尽道也。”(第页)又谓:“西学之统,亦道体也,虽见道不切不圆,其所见者出于道体,盖无疑矣。”(第页)丁耘兄在《易传与生生》一文中曾以“判析”与“判摄”二语区分我二人之学术,其判摄之理路,在此书中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。

《仁学本体论》陈来著

三联书店,

《一本与生生:理一元论纲要》

杨立华著,三联书店,

《道体学引论》丁耘著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

作者自述判摄之学云:“判也者,分也;摄也者,收也。见正学乃能判,见全体乃能摄。故于西学,非中学判摄之也,道体学判摄之也。据道体能摄,据中学能判也。”(第页)判摄的态度,正是道体学之所以如此宏大雄伟的根本原因所在,而正是这一点,使丁耘此书卓然特出,区别于民国以来诸多哲学体系的建构方案。中国百年来哲学界的体系建构,大致有五条路径。第一,从西方哲学的基本理解出发,在中国古典典籍中寻求类似的文献与思想,从而建构最类似西方哲学的中国式哲学体系,这可以算作以西学判摄中学的哲学路径,最典型的应属冯友兰先生;第二,从西方哲学的一些命题引入,但在建构体系时并不完全依赖西学,而是以中国哲学的特有命题回应西学,这是摄中有析,但仍然以西学体系为主,牟宗三先生即其代表;第三,丁耘所谓的判析之学,判析云云,《引论》中亦多有使用,但含义不一,哲学进路上的判析,惟页一处“唯判析之”云云近之,应指其哲学讨论完全建立在区分中西文化的基础之上。此一进路,当以梁漱溟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为主要代表;第四,在体系建构上并不从西学进入,而是从中国学术的固有体系与问题出发,然暗中亦不免回应西学问题,熊十力当为其代表,此一路径可称为回应路径;第五,表面上完全抛开中国哲学之传统,而在西方哲学内部运思,以此建构自己的哲学言说,如李泽厚《批判哲学的批判》为典型代表。这五条路径虽然取向不同,然皆以西学对中学的压倒性优势为出发点,是在西方哲学的统治性话语之下,为中国哲学,甚至只是中国人的哲学,争取一些空间。而丁耘此书却一转中国哲学的这一被动态势,不再认可西方哲学的统治地位,不再只是局部回应西方提出的挑战,而是在深入梳理西方哲学之统与宗并作出深刻判断之后,再从中国思想中找到更高的哲学概念,建构体系,而后在此体系中为西方哲学各家安置一个恰当的位置。如此恢宏气象,断非前辈学者所敢想象。其道体学的具体论断或尚有可商之处,而此一平章儒道、论衡中西之姿态,必将成为未来中国哲学之出路。仅此,我们就不仅应该祝贺丁耘教授,也该祝贺中国的哲学界,终于有了这样一部著作。

《引论》乃是“引论”,可以预期,丁耘兄将来必有《道体学》之大作可期。正如《生生与造作》一文引出此书,而此书一出,再读前文,感觉已经大大不同;待其《道体学》问世,其哲学世界恐又非此《引论》所能限定矣,我们翘首以待。而此一引论,仅在引入道体学之概念轮廓,以及它在中西哲学传统中之定位。《引论》一书分为上下两篇,上篇“论道一”三章,下篇“道之体与道之学”四章,并附有两篇目录。许多朋友拿到此书,粗粗一读,如入五里雾中,不仅因为其文白夹杂之语言,更因为其反复缠绕之思路。笔者第一遍亦未能读出要领,然参酌其序言,细细研读,亦可逐渐摸清其学术用意。在序言中,作者谈到扩充自《生生与造作》的上篇第一章第一节,说:“这种不无结论性的判摄,如被读者当做引论性的背景首先寓目,也是本书可以接受的一种阅读策略——只要最后将之作为真正的终章再次阅读。”(序言,第17页)作者如此清楚地向读者指点读书门径,切不可轻易忽略。笔者以为,末章之“西学统宗”为全书真正问题的出发点,由西方哲学崩解之后呈现出的乱局,体现于海德格尔哲学的困境当中。而首章为之提出解决策略,清晰讲出“即虚静即存有即活动”之道体,其实是丁耘思考的最后结论。读者若能先读懂此两章,并以书末所附之《论海德格尔对康德时间学说的现象学阐释》参酌“西学统宗”部分,以《哲学与体用》参酌“生生与造作”部分,当可把握此书之大概思路与观点,至于作者具体论道、论一的文字,包括他讨论庄子、平章儒道,解《庸》解《易》的文字,涉及问题极其繁杂,甚至有考证与辨析学术史的大段文字,很容易陷溺其中。但读者在把握其对道体的基本理解后再读,自可豁然贯通。当然,如此割裂读法,可能会破坏丁耘“以道体判摄西学”的整体脉络,全书上下两篇的安排,正是意在通过“生生与造作”里西方哲学的危机与牟宗三方案的失败,引出道体学的正面阐述,再以道体学判摄西学之统与宗。这一路径,当为道体学确立后,判摄西学之路径;而导致丁耘有道体学之建构的路径,应该是由西学统宗至近世之崩解,再回归古希腊哲学,特别是对亚里士多德哲学之重释,以形成道体学体系。这便是《引论》之中的两条明暗线索。

中西之间的双向格义

“西学统宗”部分对西方哲学古今之变的判断,以“太一”与“存在”二统为主轴,纵论西方哲学自古至今之建统、立宗、学变、崩解全过程,在全书的思路中仍然处于枢纽位置。丁耘以为,柏拉图哲学为“太一”之统,为西学之隐;亚里士多德哲学为“存在”之统,于西学为显。整个西方哲学史,便是这两派显隐消长的历史。海德格尔说存在是西方哲学的第一问题,讲的是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哲学,而亚里士多德之前,希腊哲学皆立一之统,而无是(存在)之统,伊奥尼亚派、毕达哥拉斯派、埃利亚派,皆为一之统,柏拉图派即承此前一统而来。“柏拉图虽颇论存在,然而其学未以存在为统,乃以‘太一’为统。”(第页)《理想国》中“善”的理式,就是柏拉图的“太一”。“亚里士多德承‘善’之问,然不许以之通‘一’。盖善则亚氏以终极因应之,‘一’则通于数理学派,为亚氏所深辟者。故亚里士多德于乃师之学,有所简别,有所转折矣。亚氏于柏氏之统,立其是而摄其一,隐其一而显其是,立其善而应之以心(nous)”(第页。)以此两派消长权衡其后西方哲学之学变与崩解,丁耘以为,“亚里士多德派于今学之‘科学’为奇,‘哲学’为正。柏拉图派于今学之‘科学’为正,于‘哲学’为奇也。”(第页)近世黑格尔之学,“以亚里士多德之宗摄柏拉图之宗也。”(第页)黑格尔是现代哲学之集大成者,因而确定了现代哲学以亚里士多德为正、以柏拉图为奇的基本特征。黑格尔之后哲学崩解,“大抵皆部分的黑格尔哲学彼此讨伐而已。”(第页。)这些哲学流派皆以某种“二”为出发点,也就是某种有限者,因而均不能达到黑格尔之绝对精神之“一”,均非真正的黑格尔派。西方哲学这种崩解的现状,正是丁耘建构道体学的真正起点和对症之处。其《生生与造作》虽从海德格尔出发,但现象学出身的丁耘并非海德格尔主义者,反而恰恰是在海德格尔身上看到了西方哲学崩解后的问题所在。海氏在解读亚里士多德四因说时,“削弱乃至颠覆了亚里士多德赋予目的因的主导地位”(第21页),便是最重要的表现。而这样做的结果,是“让‘存在问题’完全排挤掉善的问题,才是在‘存在论’层面对目的因所做的根本性的消解。”(第23页)海德格尔和牟宗三在解释亚里士多德四因说时,都以动力因吞没了目的因,因而都错解了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本意。

丁耘认为,“重建哲学必始于重解亚里士多德哲学,中西概莫能外。”而自己的工作就在于“参照亚氏‘生成的心性论’之经验与理据,回看与重释中国古典思想。”(第39页)而此一工作的要害,正在于对亚里士多德四因说的诠释。在四因说中,形式因、动力因、目的因三因合一,即宇宙-本体-神论之合一,该摄三因的第一本体就是努斯。目的因下摄动力因,而有神(即善)的实现性,动力因上通目的因,而有心之自足性。“神,心,思三者,本无分别。唯因如此,宇宙方有其永恒运动,周行不殆。”(第36页)丁耘并据此批评柏拉图使一或善超越于一般理式,因而其宇宙论才是制作模式。而亚里士多德以心思吸纳理式,不立分离的一与善,了结了所谓的“手工业形而上学”。

亚里士多德的神、心、思三者合一模式,是“从永恒运动(其范例为永恒的圆周运动)推演出作为第一本体的不动心体”(第40页),丁耘认为非常接近中国思想中的某种心性论,也正是其“即虚静即存有即活动”命题的实质来源。但丁耘认为,亚里士多德这种心性论是以存在为中心的生成论进路的心性论,动力因即生,目的因即成,且以成为主。但这种心性论还有不能通达之处,主要有两个,第一,生与成究竟为二元,二合一不彻底;且其形质论系统亦为二元,即“质料与心之对峙,仍未消除,不得不纳入潜能/实现之下。”这种对立,仍然是生成之对立的变形。第二,“亚里士多德以宇宙之始因为自身不动的推动者。而此推动者是心。那么问题是,心动否?心之思是否心之动?”(第42页)

在丁耘看來,亚里士多德的这个体系,正是牟宗三“即活动即存有”之心体与“即存有即活动”之性体合一的西学渊源,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第一开端,是“在存在-本体问题的引导下建立成先于生、同于生的体系”(第43页)。“彼终将运动归摄于存在之下。正因存在必须融摄且解释永恒运动,故有自足实现、隐德来希之本体解说。”(第44页)亚里士多德和西方哲学无法克服这一体系中的两个问题,海德格尔只不过是将成先于生颠倒为生先于成。而在中国思想传统中,“以《周易》《中庸》代表的儒家义理学,固非由存在问题所引导,但确乎同样以不息不殆之永恒运动为经验上的基本问题线索,且将存有(是)之意摄于运动原理之下。”(第44页)儒家去存在(本体)概念的活动原理所阐释的生成-生生之道,有可能克服亚里士多德那里的问题。

以上就是丁耘兄对西学古今流变的大致判断,渗透着作者对西学基本问题的精微体察及其统宗流变的全面把握,同时也有对牟宗三哲学的独到理解与提升,与当初《生生与造作》一文中的基本思想相比,已经相当不同。这是现在他借助中国传统重新思考哲学问题、建立新的哲学可能的基础。我们对西学流变与基本问题的判断,未必同意丁耘,但不得不承认,这一思考可以自圆其说,且洞察到了西学古今的基本问题,相当深邃缜密,令人叹服。

随后的“平章儒道、论衡中西”,应该是全书的主体部分,也是最难读、最容易引起争议的部分。丁耘解中学经典相当精圆,以亚里士多德问题引领的讨论也极为深湛。他说:“中西思想的贯通,是从同将永恒运动确立为首要现象线索开始的。而中西思想的分野,则是从对永恒运动的不同阐释开始的。”(第45页)丁耘举了《周易》中的“天行健”、《老子》中的“周行而不殆”、《中庸》中的“至诚无息”,来验证中国哲学对永恒运动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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