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穆中国文化中的中庸之道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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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本文选自钱穆教师《中汉文明十二讲》。特此摘录,以飨读者。

众人都知华夏人喜讲“中和之道”,通常人认为中和之道是指平和近人,不标新更始,不惊世骇俗,谐和谐和,不走极其而言。然此等乃浅显义,非准确义。《中和》上说:

执其两头,用此中于民。

不管何事都有两头,此两头,能够推到极处各成为一极其。在此两极其间当中央都叫做中,此一中能够有甚长之间隔。所谓“中”,非谐和之谓,乃指此两极其之全流程而谓当中。如言真善美,是此一极其,不真不善不美是那一极其。

但此真、善、美三分,不过西方人说法。照华夏人讲,此天下便是一真,不是伪,真伪不能对抗。若论美丑,此天下是混沌中立,既非极美,也非极丑。华夏文明是人本位的,以人文主义为重心,重视了人的一面,则善、恶对抗不能不辨。

但纵是一大伟人,亦不能说他已抵达了百分之百的善。纵是一大暴徒,亦不能说他是百分之百的恶。人只在善、恶两极其之“中道”上,既不在此极其,亦不在彼极其。

但必指出此两极其,始能显出此中道,始能在此中道上理论有依据、动做有目的,故说“执其两头,用此中于民”。若非执其两头,则中道无看来。的确可用者乃此中道,非其两头。此乃华夏人所讲“中和之道”之准确意义。

华夏文明既是人本位的,以人文主义为重心,而实际人生中则没有至善,也没有极恶。如从耶稣教言,天主是百分之百的至善,但天主不在咱们这一天下上。

天下上只生有一耶稣,但耶稣也只可有一,不得有二。天主之当面是邪魔,它是百分之百的极恶,但此邪魔似亦不在咱们这天下上。咱们人类,虽说具备原始罪孽,但到底没有到极恶的名望,人到底与邪魔相异。

从释教言,无余涅槃不是这天下通盘,人则只在此俗界,在无停止的循环中。但此俗界究也不便是地狱。华夏人讲圣贤。但孔子大圣也说:

吾十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定命,六十而耳顺,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。

伟人之平生,也非百分之百尽在一至善名望上。但咱们既说这个天下上有善,即不能说没有一“至善”。有善便有恶,咱们不能说这天下上没有恶,便也不能说没有一“至恶”。

像耶教、释教,彷佛都重视在两极其上,咱们则亦要把握着此两极其,而首要使用则在此两极其当中央流程上。此一中央流程,既非至善,又非至恶。乃至有些处善恶难辨。

你认它是善,我认它是恶。此等处亦会频频碰到。以是释教、耶教所讲,彷佛偏在高超处,而华夏人所讲,则偏在中和处。但抹去了其高超处,则中和亦难见,故曰“极高超而道中和”。

说到此处,看来华夏人见解有些与西方人印度人见解不同。此等不同,亦可说是一种哲学上的不同,亦可说是一种知识上的不同。

西方人常觉得善恶是相否决抗的,华夏人则觉得这一端是善,那一端是恶,此两头能够沟通而成一线,此两头乃同在一线上。若没有了此一线,亦何说有两头?是则此两头在实践上亦并非相否决抗。

在咱们这实际天下内里,在咱们这一确实人生内里,善恶不过一见解。不能说这天下,此人生,一半是善,一半是恶。或说在中央,便不善也不恶。这天下,此人生,既非至善,亦非至恶。咱们并不站在此两极其上,而在此两极其当中央。

既这样,则这一中央,岂不成为黑漆漆地,既非至善,亦非极恶;既无天主,亦无邪魔;既不是天国,也不是地狱,人们在此黑漆漆地一段长流程中又何如办?

当知此天下此人生,虽非至善,却不能说其无善;虽非极恶,亦不能说其无恶;此善恶之辨虽不很显然,但也不能说其混同无辨。所辨在甚细小处,甚含糊处。人则正贵在此细小含糊处来分辩善恶,自定趋势。

孟子说:

舜之居深山当中,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,其以是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。及其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御。

舜之闻善言,见善行,本来亦只在深山野人中。不能说在深山野人之间便绝无善言善行,此等善言善行,当然非伟人之善言善行之比,但总不失其为是善。

舜则一有觉得,反响明快,所有所见所闻的善,便荟萃中到他身上来,舜则在朝人中成了一好人。孟子又说:

大舜有大焉,善与人同,舍已从人,乐取于人认为善。

看来舜之善都是以来天下人群中取来。人有善,我能舍己从之,与彼同有此善。此等善,皆在渺小处,含糊处,积而广博光辉,舜便成了大圣。《中和》上亦说:

正人之道,行远必自迩,登高必自馁,配偶之愚不肖,能够与知能行。及其至,虽伟人亦有所不知不能。

当知此处说的正人之道,便是中和之道。中和之道能够由配偶之愚不肖直抵达大圣大贤。并非在中和之道当中只囊括愚不肖,不囊括大圣贤。

又当知愚不肖与大圣贤,亦即在此中和之道之两头,此两头平素沟通,并非相否决抗。

依据上述,再进一步申述,从愚不肖到大圣贤,此一中央流程,当然有很长的间隔。今不管你站处近在哪一端,若近在恶的一端,唯有你心向善,只动一步或一念向善,则此一步一念便是善。

如你原本站近善的一边,但你一步一念向了恶的那一边,此一步一念也便是恶。孟子说:

物之不齐,物之情也。

每一人的伶俐伶俐,家庭处境,生来就不同。或成长在圣贤家庭,他的处境教诲当然是善的了。若他只动一念向相悖方面,他那此一念也便是恶。

或生在强盗家庭,他的处境教诲当然是恶了,但他果动一善念,他那动念时也便是善。如周公是一大伟人,他的德性及其才干在政事上、军事上、交际上、文学上各类呈现,可算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完人。但孔子说:

周公之才之美,使骄且吝,别的不够观矣。

这是说,唯有周公内心一念或骄或吝,在那时,即能够使其成为一不够观之人。反过来讲,如是一强盗,一恶贯满盈之人,使他身罹刑网,或正法临刑,唯有他一念悔过,心向善的一边,那他那时,也就不失为是一好人。

人在一瞬间间城市有一念,在那一念上即可有“善”“恶”之分。因而人惟独两条路,一条是进取;一条是沉沦。所谓“如逆流而上,不进则退”。

咱们讲善恶,应在此人生流程中,每瞬间,每一秒钟之每一动念上分。这才是咱们华夏人所讲的“中和”之道。

中和之道要使愚不肖能知能行,亦将使大圣贤有所不知不能。纵是愚不肖,也该在本人一念之微上戒慎惊骇。即使是大圣贤,也不能不在他一念之微上戒慎惊骇。刘备诫其子说:

勿以善小而不为,勿以恶小而为之。

《中和》上说:

莫见乎隐,莫显乎微,故正人慎其独。

那隐微处,在他人无可代他使劲处,在每一人之独处,最是那中和之道之存在时兴处。华夏人又说:“不为圣贤,便为兽类。”各位说这话是不是太严了?但依中和之道讲,这话一点也不严。

人在当然界中本也是一兽类,不过从人性言,人在每一瞬间,每一秒钟,每一念间,却均能够向着圣贤一边,或向着兽类一边。这话要咱们缓缓理解。这样所说,也堪称兽类在这一极其,圣贤在那一极其,人则在此两头当中道上。

你说我是兽类,我可不招供。你叫我做圣贤,我也不敢当。但当知圣贤难做也易做,难易又是两头。天下没有极易的事,也没有极难的事。你说它难,便有一个易;你说它易,又便有一个难。

孔子说:“圣则吾不敢”,这固是大伟人之谦辞,但也见伟人难做。颜渊说:“既竭吾才,倘有所立卓尔,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。”

这也是讲的伟人难做。但孟子说:“人皆可认为尧舜”,“是不为,非不能”,此又是说伟人易做。

宋朝办学家中,朱子讲伟人难做,陆象山却讲伟人易做。明朝的王阳明走象山的路,也说伟人易做。王学讲到后来,说到满街都是伟人。

有一位罗近溪,正在教室讲学,正讲每人能够做圣,有一端茶稚童加入,听讲人问,那稚童是不是也能做伟人?罗说,他早便是伟人。

何以呢?那稚童的职务是端杯,他把茶提防严谨地端来,没有泼,没有翻,端上讲台,目无流视地走了,那已百分之百尽了他的职。

即使要孔子来端这茶,孔子也这么端,不会比这稚童端的更好,这已是止于至善,不能不说他已是一伟人。这也是讲伟人易做。

人在社会上,行状有高低,却非人的气概之高低。抬轿是低职,坐轿的人是高了,但不能众人都坐轿,没人抬。咱们只可说能负责的是高,不能负责的是低。

端茶抬轿,能负责,便是高。能尽到极度,那便是伟人。饮茶坐轿,不能负责倒是低,反不能和端茶抬轿的比拟。华夏人讲的中和之道,要你端茶抬轿能负责,岂不易吗?

但要你治国平天下能尽到极度职,那岂不难吗?负担有难有易,难的负担不能尽,不如退而尽其易。孔子不能救春秋;孟子不能救战国,退而讲道,却救了后代。后代群推孔子孟子为大圣贤。

那端茶稚童要他登场讲学,他不能,但他能尽了他端茶之职与道。就此一端上,罗近溪说他已是伟人,也非荒谬。诸葛孔明说:“恬澹能够明志,宁靖能够至远。”

那端茶稚童却能恬澹,能宁靖,放心做一端茶稚童,不想奔竞他所不能尽之职。若令人人这样,那社会也就不同。

王阳明自幼即勤奋要做伟人,后来自说做不到,退而思其次,也就不再想做圣贤了。他冒犯被贬龙场驿,还怕朝廷会派刺客来刺死他。那时他甚么都不怕,只怕一个死。

他就做一口棺材,一天坐在内里,想死有甚么恐慌呢?他连死也不怕了。跟他去龙场驿的两个同乡人,不耐此荒凉生存,病了,阳明教师惟独反而帮他们烹茶烧饭,还要唱些浙江村歌桑梓调给他们听,好让他们心中得慰。

闲着他本人背诵那些读熟的书做消遣。一黄昏,他在睡梦中忽地惊跃而起,他想我此日在这边这样做法,假若孔子复活,处我此境,他更有甚么好方法呢?一下子心下有悟,那不是伟人我也能做吗?不是我此刻此刻也就如伟人同样吗?

以来悟后,才倡导他的“知己”学说,表现出一番伟人易做的理论。当知各人处境不同,负担不同,各人有各人本人应尽之道,能尽我道,那我也和伟人通常。即使如端茶小道,那也是道。

如各位驾驶飞机,飞机升降要有跑道,若说驾飞机飞翔天际是大路,起飞在跑道上,那便是小道。你又不能把跑道设在你寝室门口,你从跑道走向你门口,从门口走向你寝室,那些更都是小道。

大路小道又是两头。你不能说唯有有大路,不要有小道。大路也有行不通处,便该从小道上行。只此小道须隶属于大路,须能通上大路去便是。尽小道,人人或者。尽大路,伟人也有所不能。

那又是华夏人讲的“中和”之道。中和之道,要把人人能行之这一端,直通到虽伟人有所不能之那一端,却不应尽呆在一端上通不去。

以是中和之道有极易处,同时有极难处;有极浅处,同时亦有极深处;有极细小处,同时亦有极辽阔处;有极模糊处,同时亦有极光辉处。

此刻再举一例。倘有一高僧,在深山禅院打坐,能坐到心不起念,专心常定,那不是很高的道行吗?宋儒言“主静居敬”,本来也不过此身手。

不太高僧只可把此身手用在深山禅寺里,宋儒理学家却要用此身手到社会人群治国平天下繁杂的大局面里去。即如上头所讲,那端茶稚童,他也能系心一处,心不起念,能敬能静,否则何以茶不泼出,人不滑倒。

往常各位爬上飞机,坐上驾驶台,不也是心无旁骛吗?本来各位驾驶飞机时的情绪,也就和高僧们在深山寺庙里打坐时的情绪差未几。同样是系心一处,心不起念,同样是敬是静。

又若拿了一枝枪上火线,那时则有进无退,专心在敌,只一己管着一己,连死生也不在顾忌中,更何别的邪念。这一段的性命,可说最庄重,最纯一,圆满完好。

瞬间间便抵达了人生所要探求的最高境地。便是专心无他,止于至善的境地。

释教讲成佛,是不易的,要成佛,先要做菩萨。做菩萨有十地,从一地菩萨做起,有十个不同阶段,平生来不及,再待来世转生,不知道要再经验几代几生,还未到完成佛阶段。

这事理是高了,但不是人人所能。华夏人来讲佛道,却讲成“即身是佛”,“立时成佛”,又从极难处通到极易处。这虽像是惊世骇俗之谈,却也是华夏人所讲的中和之道。

华夏的高僧们,把释教“中和化”了。乃至不须出家,不须关在梵衲寺里尽打坐,禅宗祖师们便是讲了这些话。这样推说,此日各位上飞机地面去,便是一番大教养。

下了飞机,若能了解你在驾驶飞机时那一番心态,善保勿失,各位实也能够成佛做伟人。若各位不愿信,那则是道在迩而求诸远,惟独入深山禅院中去,始可成佛。

惟独枕经藉史、博学多才,始可做圣。既不是人人或者,亦即非中和之道。

华夏人讲的中和之道,要从人人所能,做到人人所不能处去。要从人人四处不时念念中去做,那才是用此中于民当中道。华夏人讲的中和之道,要人人能做,当下能做。

人人当下可得一满意,但是仍要有一个生气足,永世不能满意。不要说各人的一辈子,即使再隔了三千年一万年,仍然不得有满意,那一路则总还在前方,还要人持续去做。

不像进了天国,濒临了天主,成了佛,加入了涅槃,即可一了百了,鸿鹄之志。但这不是华夏人讲道讲得太高了,即如寰宇,也通常。

好好的青天白日,忽地来了一阵台风,我想天主内心也会觉得内疚,佛菩萨也会觉得无怎么。《中和》上又说:

虽寰宇之大,人犹有所憾。

唯其这样,以是此道无尽头,永不能满意,但又要人人当下即得一满意。此一满意,乃是咱们行道之第一步。此一步,即已是人生的最高境地。

人要能以来一步不休不已永世上前,虽是人人能做,却谁也不能一刻不做。虽是谁也懂恰当下该怎样做,但又谁也不知道永世无尽之来日又怎样做得尽。在永世无尽之来日往后,再有一永世无尽之来日。

则此永世无尽之来日,也将往常日般,人人能够起步,但谁也不得留步。以是中和之道是长远的,博厚的,高超的,人人能知能行,而又有伟人所不知不能者存在此间。此道之以是可久可大。则正在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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