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结之对庄子篇章结构的梳理

吕祖谦编《古文关键》,将论文程序总结为:“一看大概主张,二看文势规模,三看纲目关键,四看警策句法”。其中“主张”是对全文或全书中心思想的把握,属于内容层面。而看“文势规模”、“纲目关键”和“警策句法”是分别以篇、章、词句为单位进行的形式与技术层面上的观照与。

竹溪评《庄子》,乃依艾轩学派的“文字血脉”之法而行,“血”者为语句,也即“警策句法”;“脉”者为结构,也即“文势规模”、“纲目关键”,正与吕氏之说相同。而集中于对其篇章结构,以及读写规律方法的研究,正属于文章学范畴。林经德评《庄子》,如前引文,有三江支流,九河故道之说,实指《庄子》为结构之复杂多变,不循常规。故竹溪首先要站在全书或全篇的宏观角度一一“文势规模”一一对篇与篇或段与段的内在同一性作出说明,以符合其以《庄子》为文学典范的评价。

《庄子》的溯源

《庄子》三十三篇,有内七外十五杂十一的划分,而在庄学史上,自宋代开始,已经有学者发现了其中各篇由名物制度、理论主张和文字风格来看,应非一人作于一时一地的问题,而竹溪本人亦不例外,其于《渔父》篇末注道:“自《让王》以下四篇,其文不类庄子之作”,但竹溪的文评《庄子》不仅就技术层面而发,还要以文观世,以文观人,通过作品体会作者的精神面貌与境界风神。

为了保持在诊释中所建构的作者的形象一致性,也必须首先承认《庄子》绝大部分皆出于庄周手笔的风格一致性问题。因此虽《庄子》的辨伪问题在宋时已然提出,竹溪也无法回避,但在大体上,他并不承认《庄子》各篇之间,有风格差异问题,如内篇末之注:在这段注释里,竹溪首先认为《庄子》内外篇无精粗(这里精与粗的评价尺度同时就义理层面和文学层面而发)之分,然而之所以分为内外,是庄周本人的故弄玄虚。但非要给内七篇安上义理上的内在逻辑性,又显然违背客观事实,因此只要认同其中之“笔势”一一也即义理阐发的连贯性和文学风格的统一性,就可以算是“善读《庄子》”的了。

然而他不能不承认,也不能解释“外篇文字间有长枝大叶处”的问题。因此竹溪只有在外、杂篇的“精”文处加以注释,以例证来支持自己的观点:这三处中第一处以义理尺度进行评价,第二处以文学尺度,而第三处则两者兼备。

这种观点虽然并不符合《庄子》成书的实际情况,然而认定《庄子》各篇为出自同一作者之手笔,却对在领域论文提供了较大的便利。在承认各篇统一性的基础上,竹溪也顺理成章地强调某些篇内各段所保持的逻辑统一性,如于文脉纵横变化的《齐物论》三次强调,全篇乃“一片文字”:

《齐物论》:有成与亏……此之谓以明。《齐物论》:啮缺问乎王倪曰……庸诅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?显而易见,这种“一片文字”的“文势规模”的论断,来自对于篇中段与段之间内在逻辑联系的体认,而这种体认,又来自对“以明”、“知止其所不知”等“纲目关键”的把握。而对“纲目关键”的把握则要认清以其为枢纽的起承转结之法的运用,下面于此四字分别略作分析。于“起”法上,竹溪评论不多,仅见于《在宕》《缮性》开端:

《在有》:闻在有天下,不闻治天下也。《缮性》:缮性于俗学,以求复其初;滑欲于俗,思以求致其明;谓之蒙蔽之民。这样的开篇方式,类似于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《礼记·中庸》之类的儒家经典。

实际上,这在作为“异端”的《庄子》全书中并非主流,采用这等体式的,在内七篇中仅《养生主》、《大宗师》,在外十五篇中仅《在宕》、《缮性》、《达生》,杂十一篇中仅《寓言》,只占较小比例,其余各篇多以寓言或譬喻起,此外少部分以铺叙排比起。而三十三篇中唯于此两处拈出,正说明竹溪所钟意的古文开篇方式,乃是开章明义,点明中心思想来统摄全篇,以求纲举目张。

竹溪额外注明“又是一体”,又说东坡悟作文之法事,盖以此种文笔,虽非《庄子》所常用,但既能使读者易于把握全篇的“大概主张”,学习起来难度也较低,若如《天运》开篇“五个乎字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”,令人无从学起矣。而在“结”法上,竹溪则有较多心得,并予以详细说明,于内篇末,竹溪注道:在这里,竹溪仅云七篇各“结得别”,“奇特”,但未明说如何奇特。这里引《中庸》《春秋》以为旁证,也似乎未说明白。

《中庸》结以“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,至矣”,朱子以“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,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,至深切矣”评之。《春秋》终于哀公“十四年春,西狩获麟”,杜预以“仲尼伤周道之不兴,感嘉瑞之无应,故因鲁春秋而修中兴之教,绝笔于获麟一句,所感而作,固所以为终也”解之。按此两书均为儒家经籍,历来注释者均惯以微言大义之法解释,其成书实际情况如何,存而不论可也。

而书至终章,必以引发读者掩卷深思为高,《中庸》示丁宁之切,《春秋》发哀世之叹,于儒者眼中,均有悠悠千载,以侯来者之意,故为高妙。此正为竹溪所言:“盖著书与虽与作文异,亦自有体制,起头结尾,皆是其用意处。”(《口义·天下》)这个意如何用,竹溪也曾举例说明,如《山木》:故有人者累,见有于人者忧人能虚己以游世,其孰能害之!

《齐物论》以庄生梦蝶之寓言结,《山木》此段以虚船触舟之譬喻结,寓言与譬喻以其说理的形象性,正能够起到“不说破”,而余味隽永,绕梁不绝的艺术效果。明谢棒《四溟诗话》曰:“结句当如撞钟,清音有余”,恰可为旁证。前引《李君瑞奇正赋格序》云:“先之以正,继之以奇”,此处云既说大段,结以譬喻,为“文字首尾起结之法”。则竹溪所首肯之文章起结,当是首段数句以醒目之语喝破,开章明义,末处却以含蓄蕴藉之奇笔作结,以收回味深远之效。

另一种喜好

与在“起”“结”上表现出明确的喜好不同,于“承”、“转”之法,竹溪则更多仅是拈出,不做技巧层面的解释。于“承”字上,竹溪在注文里多以“生”、“拈”、“发明”等关键词点出,如:《齐物论》: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?《缮性》:古之所谓隐士者……《养生主》:适来,夫子时也第一例中,上段说“齐彼是死生成亏”等问题,至“以明”二字,语气语意均已完满。而下用换头之法,承一个“是”字,使文气得以连续,也照应前文的“言非吹也”一句。第二例中,上段本说“世道相丧”,以尾句“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隐矣,隐故不自隐”作结,下段就从“隐”字上来说“隐士”之行为。

这两例都是以重复的词作为承接工具,前者以次要词“是”,顺承关系较隐蔽,类似于趁水生波之法,后者以主要词“隐”,顺承关系较明显,类似于顶真之法。而在第三例中,没有此类重复之词,上下文的顺承(递进关系)展现于文章的内容逻辑之中。而“转”法亦如《养生主》:虽然,每至于族……按有“转”意之语句,本身即必有逻辑副词(“虽然”、“复”、“然则”)以表示转折关系,不需要专门语汇进行标识。

以上举三例而言,行文笔触在第一例中由描述顺境转为逆境,在第二例中由事君事亲转向普世人情,在第三例中由专言其大转向无小无大,都反映了《庄子》作者以辩证的态度,对论题进行反复辩说,力求严密。而“生”、“拈起来说”、“发明”之类在竹溪论文话语中作为顺承关系标志的语词,都有以少生多之意,这是作者对关键词进行详细补充说明,力求完备的努力。

竹溪有言:“文字最看转换处”,因为议论文的力度就在于严密与完备,然而这种转换呈现为一种文字表层结构,直接由作者的学养、阅历、逻辑思辨能力和为文准备程度所决定,较少关联于技术层面,故竹溪不能作出详细解释与说明,而只有一一拈出,作为范例,由读者自行体悟。

结语

综上所述,竹溪所赞誉的古文,首先在全篇的层面上要保持文学风格和理论主张的一致性;其次在章法上,要以正起,以奇结,“转”“承”要为深入全面的议论服务。文章学研究在唐宋古文运动中起步,发展至竹溪之时还并不成熟。竹溪对《庄子》篇章结构做出的这些批评,也较为零散、随性,尚不系统。然而作为首次将文章学批评方法引入庄学领域的开山之作,《口义》闪耀着理论的光辉,也对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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