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念东坡》
(一)
文/和风
宋朝词人里最被大众喜爱的,无疑是苏东坡。柳永的词在北宋也流传甚广,“凡有井水处,必歌柳词”。一千年过去,东坡文句传唱之广,时间跨度之大,深入民间的影响力度,非柳词所能比的。
一千年过去了,汉语词汇随不同时代的更新,历代有历代的文风、用词特点。但是时间愈久,愈能看出东坡文字语言的平实。立足在语言广度的基础上,几经时代变迁,文句词汇还是历久弥新,没有过时落伍之感。“多情应笑我”,既古典,又极具现代感。情至深处,回到平常心,是所有创作者最难过的一关。东坡过了这关,真实、简单、平凡,也因此能宽容、豁达。东坡是聪明的,也是自负的,看不起一些人。但他也能自嘲,看到自己的缺陷和不足,在他人精明处糊涂。即使有悲愤,有贪嗔,也都可以在自嘲里化解。呵呵一笑——“多情应笑我”,是东坡的自嘲,也是坦荡,是东坡独自得意的喜悦,也是孤独的怆然苦笑吧。
青春自喜——《蝶恋花·春景》
花褪残红青杏。燕飞时,绿家绕。枝上柳绵吹少。天涯何处芳草。
墙秋千墙外道。墙外,墙佳笑。笑渐不闻声渐悄。多情却被情恼。
《蝶恋花·春景》上阙看来只是风景平铺直叙,作者走在风景中,东看西看不那么着意写诗。看看凋零衰退的残红,看看刚刚萌生出来小粒的青杏,红绿相间,创作者对色彩有画家的敏感。暮春初夏,燕子翻飞,一弯绿水环绕着村落人家。
“燕子飞时,绿水人家绕”,放在白话文里是好句子;放在今天的流行歌里也一样是好歌词,平淡无奇,没有一点困难费力。不用典故,没有奇僻的字和韵。诗人看到风景,叙述风景,风景自然到不需要装点修饰。
宋人美学每每说“平淡天真”,但书画诗文上能做到的,其实没有几人。一卖弄就无法天真,一矫情刻意就无法平淡。
诗人在岁月里行走,有一点感伤柳絮在风里飘散,“吹”字用得极好,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力量催促着时光。但是诗人本性是乐观的,他一涉感伤,很快就转圜出新的豁达——柳絮也是种子,不留恋枝头,就飘洒向天涯。“天涯何处无芳草”,像自嘲,其实也是领悟生命之博大。柳絮飘散,失去的既不可得,自然天地之大,生命无处不在,柳絮也会天涯海角落土生根。风景的平铺直叙,走了最后一句收尾,才有了提高,有了生命的意境。
《蝶恋花·春景》下阕很精彩:走在风景中的人忽然听到高墙里有笑声,有女子荡秋千的喧哗。墙外道路上的行人,一时徘徊踟蹰,陌生不关己事的风景活了起来。
“墙里秋千墙外道,墙外行人,墙里佳人笑”——东坡用了颇似现代电影蒙太奇的手法。这种画面的剪接,把不同时空并列,让读者自己去拼图。用了“墙里”、“墙外”、“墙外”、“墙里”四个镜头,古诗词里称“顶真格”。使原来无关的“秋千”、“道路”、“行人”、“佳人”产生了钻石切面般光的折射。
荡秋千的女子,道路上的行人,墙里的笑声,行人的窥探,牵连成有趣的关系。
东坡对人有关心,即使后来被小人陷害,坐了牢,常跟朋友说“多难畏人”,吃了亏,对人有了畏惧提防,但本性上还是喜欢亲近人。又在暮春的路上,听到墙里有女子荡秋千的欢笑声,忍不住想探头看一看。
东坡或许没有想到探头探脑惊扰了墙里的少女,一溜烟笑着跑了,留下他一个人,被误解了,或是被骂了,有一点儿懊恼。这么美好的时光,他用一点儿无奈的自嘲方式笑一笑,解脱了自己——“多情却被无情恼”。
《蝶恋花·春景》真好,词汇文句音韵都没有难度,或许难在心境吧,难在诗人可以回头来做了这么真实的自己。对美眷恋,对人有好奇,对生活在世俗间要守世俗规矩,只好自嘲“多情”。诗词里这么直白地讲自己的贪嗔痴爱,没有隐晦做作,是东坡可爱处。极高明,却能中庸;有深情,却能解脱;平易近人,东坡词所以能千古以来令人喜爱。
众所周知,苏轼是豪放词派的开山鼻祖兼代表人物,他一改宋词莺莺燕燕、儿女情长的风格,开豪放词风之先河,另辟蹊径,登顶巅峰。岂不知,东坡虽长于豪放,亦擅婉约,《蝶恋花·春景》便是苏轼的婉约代表作,清人王士祯评价,其在婉约派中的地位与柳永词不相上下。
清朝著名文学家王闿运在评价苏轼的《蝶恋花》时说:“此则逸思,非文人所宜也。”何为“逸思”?不正经也!王闿运认为苏轼墙外偷听少女笑的行为,已经有损雅正之风,把“逸思”写进词作里,更是“非文人所宜”。
必须强调的是,王闿运是以开明著称的文人,并非腐朽守旧之辈。开明的王闿运尚且如此误解苏轼,更何况千千万万的普通人?又有谁人知道,苏轼只是热爱自然,热爱青春,向往单纯的美好。苏轼借此影射的是更深层的误解。误解苏轼的不只有少女,还有天下人,他因误解错过的不只有爱情,还有仕途和本该更加精彩的人生。
苏轼确实是一个被极度误解的人。世人都说他反对王安石变法,其实他从未反对过新法,他只是反对变得太快太急,百姓吃不消。他抨击时弊,世人就以为他对朝廷不满,用一场“乌台诗案”将他打入深渊,其实,他只是想提醒皇帝切莫急于求成,他只是想告诫新党切莫揠苗助长。事实证明,苏轼没有错,新法虽好,过急则适得其反。
苏轼酷爱美食,世人便以为他不务正业,苏轼歌颂美女,世人便以为他贪图美色,苏轼言辞幽默,世人便以为他轻佻不庄重。《蝶恋花》中,歌颂春景,歌颂青春,歌颂爱情,这本是最真实的情感、最单纯的渴望,却被解读出“逸思”,这是苏轼的悲哀,也是时代的悲哀。(摘自百度)
东坡好像不那么刻意要做文人,文人还是要像人,像文人而不像人,也就无趣了。
以作品而言,《蝶恋花·春景》文句情感富含青春喜气,接近东坡四十岁以前的得意洒脱,放肆不羁,甚至带一点儿青年时的调皮、天真,春光明媚,鸟语花香,没有“乌台诗案”大难以后的沉稳。
东坡自在,做人大气,写字、写文章、画画,不拘泥规矩小节,行有所行,止于不能不止,也就是美的本来面目。
——.07.22
阳城风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