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期以来,流传着关于他的多少有趣故事啊!东床坦腹,那是他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洒脱与不羁;为老妇书扇,那是他对自己书法的自信与他的悲悯情怀;写《金刚经》换白鹅,那是他作为书法家的可爱与天真,作为文人的性情与率真。我特别喜欢关于他的写经换鹅故事,想象他在山阴路上款款而行,可爱的童子提着鹅笼跟从在后面。
当然,右军也不是完人,他也有他的不完美之处,特别是他因为和王述的事,他无奈就此辞官,并在父母坟前发下了誓言,此后就终身不仕。关于他与王述的事儿,实在也怨不得人家王述,是他太过于自我,太傲慢了,难道不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?依然戴着有色眼镜看人。也许是当年王述的粗野印象刻在脑子里太深刻。但,无论怎么样,这毕竟是他的失礼和失误,也是他的不完美。而这提前结束了的仕途,对于他右军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。没有了政务的缠身,他有了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,悠游于山水,沐浴于明月清风,精研书法,读书雅集,体察生命,胸中有块垒,就用手中的一杆毛笔去慢慢消解。
右军的《兰亭序》,有天下第一行书的美誉,确实也不负盛名。评论此书的人太多了,这里不再赘述,只说一点,书帖里面,不单单是二十六个“之”字,字字有独特的写法,字字有不同的风神,即使是其它重复的字,也没有一个雷同的面貌。试想行草书的书写大都是一气呵成,书写的过程中,不会频频回头对照,自己写过的哪个之字是怎样写的,哪个有字是如何写的,而且一幅作品的书写时间是不会有多长久的,篇幅短的书写时间就在分分秒之间挥洒而就。这些,有过行草书书写经验的人是都知道的。品赏右军的《快雪时晴帖》可以感觉,右军书写时的心迹是欣悦的、美好的、轻快的,笔触也是飘逸、俊秀、清雅的;品赏右军的《何如帖》、《快雪时晴帖》等可以发现,通篇字体的大、小、收、放,字形的方、长、扁、圆,可谓字字美妙,舒卷如林花间吐,字字变化,无有雷同。实在是“纵横变化,了乏蹊径”。右军的《游目帖》,章草的味道比较浓郁些,妍美而不柔媚,矫捷劲健,雄强灵动,笔法丰富多变。读这样的帖子,真是游目骋怀,妙不可言。明代方孝孺曾如此称赞:“《游目帖》寓森严于纵逸,蓄圆劲于蹈厉,其起止屈折,如天造神运,变化倏忽,莫可端倪,令人惊叹自失。”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《平安帖》与《何如帖》、《奉橘帖》,三帖共一纸,系唐人双钩填廓摹本,其用笔之峻利,之沉著潇洒,俊宕清健,体势丰美,不可方物,尤其是尖笔的起迄牵带,丰富多变,饱满完整,微妙处见精神,实为行书楷则的典范。
右军的书法,那是怎一个美字了得?右军的小楷、行书、草书,无一不漫溢着美,那种醇美的气息,那种交织着生命情怀的书写,让人读来或感到欣悦,或感到清爽,或感到忧伤,或感到怅惘,或感到莫可名状。晋人尚韵,唐人尚法,宋人尚意。后人如此评说。而右军书法里的那种韵致实在是迷人,足以极视听之娱,足以俯仰天地,足以游目骋怀……
许多二王书法的研究者更多地从书法的技术性上解读右军,试图为人们提供通向书圣的密码,给更多的书法爱好者以解读二王笔法的通道。这当然也不错。可以让更多的书法爱好者先从技术的层面接近右军,提升自己的笔墨。也有不少有识之士从文化精神的层面去探究右军,比如,从右军书写的历史背景去探究他的书写风格,从右军的少年、青年、中年、晚年,去探究右军书写的心路历程。从他的《丧乱帖》和《频有哀祸帖》里就可以见出一些心迹,他书写时的历史背景,那是家族遭受离乱和灾祸的时段。他的《丧乱帖》和《频有哀祸帖》,整体风格和内容,是沉郁的,是悲愤的,是伤痛的。即使是他的《兰亭序》,开始写时是欣悦的,写到最后,其实也是沉郁的,是感时伤世的,是死生亦大矣的岂不痛哉,但又不是消沉的、避世的,是沉郁中有勃发,就像,悲剧,总是有一种力量在,一种力度在。
从留存的右军的书法作品来看,确实是一帖一风貌,一帖一特色。右军的《乐毅论》,醇雅自然,清正大气,朴厚端庄,刚柔相济;右军的《佛遗教经》,清丽优雅,遒美劲健,灵秀机变,丰美温婉;右军的《黄庭经》,古茂静穆,清雅自然,每一个字都是那么风姿翩翩,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瑰丽多姿,雍容,丰美,墨趣横生,极富于变化。临习右军的小楷那段时间,我对《黄庭经》真是爱不释手,读帖、品帖、临写,宛若热恋,晨昏不倦,有时晚上夜深了,依然兴致不减,一字一字一笔一划地书写,总想临写得更好一些,更接近王羲之一些。
“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,纵复不端者,爽爽有一种风气。”南北朝人袁昂在《古今书评》里,别出心裁地以人来比喻书法字体。仔细品察,右军书帖里确实有一些字,不是那么和谐,不是那么完美,但也爽爽有一种风气和风神,在字里字外流溢。
张怀瓘在《书断》中说:“右军开凿通津,神模天巧,敢能增损古法,裁成今体,进退宪章,耀文含质,推方履度,动必中庸,英气绝伦,妙节孤峙。”沈尹默如此称扬王羲之:“王羲之不曾在前人脚下盘泥,依样画着葫芦,而是要运用自己的心手,使古人为我服务,不泥于古,不背乎今。他把平生从博览所得秦汉篆隶的各种不同笔法妙用,悉数融入于真行草体中去,遂形成了他那个时代最佳体势,推陈出新,更为后代开辟了新的天地。”张怀瓘和沈尹默所说,大致也是右军的学书历程和达到巅峰的奥秘:开凿通津,神模天巧,敢能增损古法,裁成今体,进退宪章,耀文含质,推方履度推陈出新,为后代开辟了新的天地。
孙过庭的《书谱》里评析右军:“右军之书,末年多妙,当缘思虑通审,志气和平,不激不励,而风规自远。”王羲之书法的晚年状态,其精神综合因素更趋饱满,是书法艺术以技法为核心的多种因素的全面表现。“不激不励,而风规自远。”这也是晚年的右军书写心境的映照吧。
在对右军的行书、草书、小楷等几种书体反复阅读、品赏把玩、临写的过程中,我仿佛也有所了悟,为什么梁武帝萧衍评论王羲之的书法:羲之书字势雄逸,如龙跳天门,虎卧风阙。”羲之的书法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,云烟满纸从天落,在书写的瞬间,他的笔下能有如此丰富的变化,呈现出如此精妙绝伦的风姿,美妙不可方物。右军的书法用“虎卧风阙,龙跳天门”来形容实在是精准、熨帖。
右军的字儿,那是怎么看都好看的,无论是挑单个的字看,还是从整体风格上看,都让人看得心旷神怡,看得心生爱慕,再看,再看下去就心痒手痒,就禁不住思纸、思笔、思墨,就禁不住以指画肤、画地、画天。白蕉在《云间书跋甲集留云小舍记》中说:“昔人评米痴书,谓是仲由未见孔子时习气,米自谓笔下无右军一点俗气。余谓宋四家中,米自矫矫,然右军英毅卓荦、恬和典雅,虽龙种不一,米终是蛟耳!”说得真是快意,老米,和右军比,你还差一老鼻子呢!
右军的字儿经得起品味,越是慢慢地品味,越能品味出高妙来。在《晋书》中,李世民对王羲之的书法这样赞美道:“所以详察古今,研精篆素,尽善尽美,其必王逸少乎?观其点曳之工,裁成之妙,烟霏露结,状若断而还连;凤翥龙蟠,势如斜而反直。玩之不觉为倦,览之莫识其端。心慕手追,此人而已。其余区区之类,何足论哉!”李世民对右军的书法评论得还是很切实中肯的,这个英明的皇帝,书法造诣和书法评论造诣也很不一般。
沉浸于右军书法作品的丰美意蕴里,我也在思考,右军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是什么?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魏晋笔法,是关于他书迹的种种摹本、拓本,是美,是那种心手合一的美,是君子之风与名士风流的美,是人格与书格相交融的美,那是醇厚的美,儒雅的美,是魏晋气度的美,这美,韵味十足,醇厚而绵长,是那种“文而不华、质而不野、不激不厉、温文尔雅”的典雅中和之美,是“君子之风,其清穆如”。
我一次次地遥想他,右军,这个优雅的男子,这个落魄的男子,这个才气纵横的男子,这个内心丰富敏感带有创痛的男子……
唉,我是多么喜爱他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