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我自己的话题:天降大任于是人也,再遇王阳明,复论知行合一。
关于王阳明,我敢放一言在此:大抵当代讲王阳明心学的,无论是学院派的专家教授,还是民间的好读书的学者,没有一个人能讲透王阳明心学的。或者换个说法,没有一个人能比我对王阳明知道的更通透。
这番判断并不在于我对王阳明的历史事迹的了解有多熟,也不在于我对《传习录》或者《王阳明全集》读了多少,记得多牢。这番判断是基于我心同彼心,与王阳明先生的心丝毫不差。这才正是「心学」之所在。
评说「心学」不从「心」字入手,不从「心」上体悟,而只从辞章申意入手,讲得再好,也只能是门外汉;只看得到些赤青黄白,却不能体察感觉其中的乐声、香味、动静刚柔。都不过是只看得到其中一面,而不能觉知其全貌。
要讲王阳明,讲「知行合一」,讲「心即理」及至「致良知」,还须从“龙场悟道”讲起。然而近现代以来,却很少有人能(或者可能是不敢)讲明白「悟道」二字。某种程度上,受到西方所谓“唯心唯物”学说的影响,一提「悟道」、「心学」,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就给它贴上了“唯心”的标签。该做的功夫做不到位,也便不会「悟道」,没有了「悟道」的体验,也就无法真正体悟王阳明所谓的「心体」。如此,从这样一个出发点,又怎能把「心学」讲得明白通透呢?
要讲「悟道」或者「开窍」,人们或许首先想到的是禅宗六祖惠能禅师的“顿悟”,今天查询百度,它还专门将「开悟」一词定性为佛教术语。岂不知佛教经文是梵文翻译而来,中土语言文字中虽不直接讲「开悟」一词,「悟」之一字却是早有的。
《说文解字》中解之:“悟,覺也。从心吾聲。”
《六祖坛经》惠能禅师有解之云:“佛者,觉也”。
说文解字的解释与佛教术语「开悟」涵义相通。由此可见,「悟」这一象形,内涵也古已知晓。用此翻译经文正恰当,非是佛教专用。也可知,「悟道」或者「开窍」并非佛教门人专有,而恰恰是人人都可以有的行为现象。
《黄帝内经》中,帝曰:“何谓神?”岐伯曰:“请言神。神乎神,耳不闻,目明心开而志先,慧然独悟,口弗能言,俱视独见,适若昏,昭然独明,若风吹云,故曰神。”
又如朱子在《大学章句》中所训「格物」有言:“…至于用力之久,而一旦豁然贯通焉,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。…”
又如陶渊明《归去来兮》有言:“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。”
不独古人如此,现实生活中的你我,往往也多有「恍然大悟」的经历。然而有所悟终究没能成转化成真正的「开悟」,不为别的,正是因为「觉」性的缺位,或者说是“被遮蔽”,纵然偶有所悟,终未能完全展开而已。
我如果讲自己「悟道」或者「开窍」了,就像王阳明龙场悟道那样,恐怕极少有人会相信,因为极少有人有那样的经验和体会。即使有人有过那样的经验体会,大概率也会被“理性”扼杀掉。但如果我说我魔怔了,大概会有很多人相信。这样的现象恰好也符合王阳明先生的「知行合一」说,只不过这时「知行合一」用在了否定上,而没有用在肯定上。
如果要讲王阳明,只会讲宋明理学与心学的分歧,只会讲程朱与陆王的差别,更甚至举此而踩彼;如果不能看到宋明理学与心学原本同出一脉,不能从王阳明的学说追溯到朱熹,追溯至周程,乃至孔孟,那么要么读来的只是他人附会之说而不是《王阳明全集》和《传习录》原文本,要么虽读过原文本却对其中的文辞视而不见,更甚者刻意回避。
悟道
王阳明我讲「书中自有答案」。王阳明自己对程朱就有不少评论,与自家学说的异同之处讲得明明白白,读一下原文本就可知道。王阳明先生对孔孟的推崇,对当时释老二氏学说的评价,释老二氏与孔孟聖学的异同,在原文本中都有,寻来读一读,就可明白。然而只是读一读、讲一讲,终究还是缺少了「行」这一环,与不读无异,也无所益。
今摘取《传习录·薛侃录》中一段:“朋友观书,多有摘议晦庵者。先生曰:是有心求异,即不是。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,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,不得不辩。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。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,如何动得一字。”
为什么一定要读原文本呢?子曰: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。」孔夫子在删述《六经》的时候都只是述而不作,不另加发明。用意只在把先人的著述摆出来,大家读来自己就会有一个分辨判断。太史公编著《史记》也是如此。「述而不作」这一点原本是最容易做到的,断章取义或者引申它用也不过混淆视听,于己于人并无益处。
王阳明先生被后人推崇为做到三不朽的“完人”,有其中的道理。然而无论在其生活的时代,还是在其后代至于今日今时,阳明先生所受到的误解和非议恐怕更多。一如孔孟,朱熹所受到的诸多误解和非议同样的多。这同样符合「知行合一」。因为后世之人无法达到孔孟朱王言行的高度,自然无法体察其全貌。见之偏,误解自然就多,非议自然就杂。
今日暂且举一例。
在B站上讲课的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杨立华老师在讲王阳明的时候,感慨王阳明没有留下完整的哲学学说,哪怕像周敦颐那样留一个《太极图说》一样简洁的完全意义上的哲学的学说也好。杨老师常以此为遗憾。
殊不知阳明先生重“身教心会”是其门人普遍的体会。先生还经常讲到这样一句话:“言愈详,道愈晦。”可见下面两段摘录。
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,先生闻之,谓之曰:“圣贤教人如医用药,皆因病立方,酌其虚实温凉、阴阳内外,而时时加减之,要在去病,初无定说。若拘执一方,鲜不杀人矣。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,但能改化,即吾言已为赘疣。若遂守为成训,他日误己误人,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?”——《传习录序》徐爱撰
嘉靖丁亥四月,时邹谦之谪广德,以所录先生文稿请刻。先生止之曰:“不可。吾党学问,幸得头脑,须鞭辟近里,务求实得,一切繁文靡好,传之恐眩入耳目,不录可也。”谦之复请不已,先生乃取近稿三之一,标揭年月,命德洪编次。复遗书曰:“所录以年月为次,不复分别体类者,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,不在文辞体制间也。”——《刻文录叙说》
殊不知「知行合一」、「致良知」便是先生全部学说的高度概括。而「知行合一」、「致良知」皆是源自孔孟之说。阳明先生和朱子一样,所为无不是为复明孔孟之道,无不是「明明德」,无不是致于「中庸」。亦一如孔夫子之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”,“述而不作”。
至于「心学」,不过是后人生硬的分类,硬生生要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做对立比较。“心即理,心外无物,心外无理......”所谓“理学”亦即“心学”。知与行,心与理,皆出自聖人之口,言说名录有此分别为二,而其中真义实为「一」。况「心学」真的实陆王之专有学说吗?
阳明先生在《象山文集序》中谈到:“圣人之学,心学也。尧、舜、禹之相授受曰: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此心学之源也。”又言:“至宋周、程(指程颢)二子,始复追寻孔、颜之宗,而有无极而太极,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。动亦定,静亦定,无内外,无将迎之论,庶几精一之旨矣。自是而后,有象山陆氏,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,而简易直截,真有以接孟子之传。其议论开阖,时有异者,乃其气质意见之殊,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,则一而已。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,孟氏之学也。而世之议者,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,而遂诋以为禅......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,其书具存,学者苟取而观之,其是非同异,当有不待于辩说者。”
是呀!今天信息何其发达,无论什么书,多可以寻得。取而观之,其是非同异,何待于辩说?
然而今天,我又不得不辩。我岂是能言善辩之人?我不得已呀!今日大天朝虽然提倡所谓“传统文化”,导民以各种“国学”,然而无论孔孟朱王,还是老庄荀杨,或是释家诸佛,多只在枝梢末节上求取,更多有邪说暴言,不尚实而多务虚,人心浮扬,不知思定。(在科学得学习上不也是如此?)因此,我愿效法孟子,勉力以辩。
孟子曰:“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......世衰道微,邪说暴行有作......圣王不作,诸侯放恣,处士横议,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......杨、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也。仁义充塞,则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。吾为此惧,闲先圣之道,距杨、墨,放淫辞,邪说者不得作。作于其心,害于其事;作于其事,害于其政。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矣。”——摘自《孟子·滕文公章句下》
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