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看《红楼梦》,很讨厌薛宝钗。
因为大人们说她虚伪、心机深。
小时候懂什么呀,大人说的就是对的,大人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,对宝钗当然各种不喜欢。
多年后,再看《红楼梦》,突然发现薛宝钗或许才是最早了悟人生之人。
林黛玉生来娇弱,却活得轰轰烈烈,为情生为情死;薛宝钗体态丰美,却处处冷淡自持,活得务实。
“可叹停机德,金簪雪里埋”,是曹公给宝钗的判词,犹如她的人生,蒙尘的珍珠,“薛”埋的金簪。
黛玉的小性、毒舌,让人觉得真性情;而宝钗的周到、世故,却让人觉得虚伪、有心机。
如果跳出先入为主的阴谋论来看宝钗,会有另一番“看见”,她或者从出生就勘破了世情。
纵观宝钗的生活,没什么理想,更不为什么意义,只是在经历生活本身,仿佛这就是她人生全部的意义。
宝钗为人诟病心机深沉,最典型的就是金钏跳井死那回,宝钗安慰王夫人的话。
金钏与宝玉调笑,被王夫人逮个正着,金钏含辱被逐,跳井而死。王夫人的怒火遭遇了死亡的急冻,瞬间在心里积成个疙瘩,从受害者变成了施暴者,担心别人说自己逼死丫鬟。
宝钗是玲珑剔透的人,她明白王夫人在忐忑什么,所以劝慰:或许金钏并不是投井,只是贪玩,在井边不小心失足,不用自责;二则,就算是金钏真的跳井,她也不过是个糊涂人,不足可惜。
外人看来,这两种假设都将责任归因在金钏身上,可见宝钗对人命的无视寒凉。
但大家似乎忽略了,宝钗的劝慰是出于本分。
其一,从亲疏来说,宝钗当然跟姨妈更亲,难道要她为个丫头去说姨妈的不是?其二,宝钗很务实,死者已矣,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才更重要。
生活不就是这样吗?这边办喜事,那边可能办丧事,为着那边丧事的悲苦,难道喜事就不能开怀了吗?
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。
说她无情,也对,宝钗早已勘破了情,不会陷于情中伤春悲秋,对无关之人做痛哭流涕的姿态。
说她虚伪,“不关己事不开口,一问摇头三不知”的宝钗从不多话,除非要解决问题。
这是宝姑娘的处世之道。
黛玉是有些老庄思想的,我行我素;宝钗则相对圆滑的,不多言,行为有度,讲求合适,秉持中庸之道。
中庸从某些层面上看,或许给人心机、虚伪的感觉吧。但要说她针对黛玉,用心机抢宝玉,对于一个15岁的女孩子,用这种世俗的经验来揣度她的动机,真的有些狭隘了。
宝钗虽在红楼中,却始终游离在世俗纠葛之外,她懂世情,也知清浊,更清楚自己的定位。
她的所求并没有人性中的贪婪和欲望,而有些随机,凡俗种种,她未必看在眼里,因为从没有真正陷入,所以,骨子里是冷的,这是她的人设,一热反而不对了,就要吃冷香丸了。
作为豪门贵女,即使家族没落,宝姑娘也家底殷实,得失还真不放在眼里,事事细心妥帖,只是她的处世哲学。她的周全,是因自身的高贵、修养,并不是看人下菜。
好的文学总是彰显着真实、复杂的人性。15岁的女孩子,这么周全,挺令人心疼。一个人在所有人面前都力求做好,不为人诟病,这符合15岁的性情吗?
在一定程度上,对谁都好,说明谁都没有走进她心里;事事都周全,说明事事都压抑了个人喜好,隐匿了性情。
所以有人觉得她假,但这是有原因的。
宝钗少年丧父,母亲力弱,哥哥纨绔,她以一弱女子的身份,在闺中还要为闯祸的哥哥事事周旋,体贴安抚年迈的妈妈,在虎狼环视中撑起整个薛家。
她的心机,审时度势,也无非为了自保。面对无能为力的世界,她只能用心经营,因为生在这样的家族,有逃脱不了的宿命,所以还劝诫宝玉用心科举,她知天命,也明了需要承接的因果。
这份懂事令人揪心,在青春年华却没有梦想,没有自己,努力符合所有人的期望。她佩戴的金锁,是黄金所制的枷锁,金灿灿,看着耀眼;沉甸甸,锁住了本可以飞扬的青春。
正所谓金簪“薛”里埋,曹公一开初就埋下她结局的伏笔。
她为家族选妃入京,失败后又为家族联姻,宝玉或许也并非她中意的选择,那是两大家族的选择,她和宝玉都是棋子。
所不同的是,宝玉最终以出家反抗人生,而她早已学会接受命运,才会在宝玉出家,所有人觉得天塌了时,她还能自持,虽哀痛,但哀而不伤。
再读《红楼梦》,突然对15岁的宝钗,充满心疼,再看她祸水东引黛玉那一回,不知不觉间竟也多了分理解。
二十七回里,芒种祭花神,宝钗来唤黛玉,结果看到宝玉进去了。
15岁的宝钗不再天真烂漫,她有很多顾虑。回想15岁的我们,心里只想得到吃喝玩乐,恣意潇洒,宝钗不是的。
她想介入宝黛之间,有那么一点优秀者的好胜心理吧,但也不会陷自己于尴尬境地,所以看到宝玉进去,她就转身扑蝴蝶去了。
谁知这一扑又扑出了一段“心机论”。
“非礼勿听”这种高端举止,一般人都是很难做到的。宝钗谨慎并不代表她没有好奇心,再成熟也只是个15岁的少艾啊。
这不,一时好奇,偷听到丫鬟与外男的私情,当然不想由此惹上纷争,眼看着就要被对方发现的一瞬间,迸发了急智,下意识嚷着“颦儿,我看你往哪里藏!”谁成想祸水东引给了林黛玉。
当然这回黛玉躺枪,很多红迷们大声疾呼宝钗“心机论”。
宝钗有心机,有急智,但说她有心算计黛玉,却未见得有几分。
事发突然,人在偷偷摸摸时,都会下意识遮掩,这是人之常情。只是巧在,她不嚷别人,出口就唤黛玉,这有点意思。
下意识喊的名字,往往是来不及思考,经常在心中口中念叨的名字。
宝钗是个有心气儿的女子,她的学识能力,注定很多人入不了她的眼,但黛玉的优秀,恰入了她的心,时时当做对手,又惺惺相惜。
所以,情急之下,下意识嚷出黛玉,这其中或许还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在意。
皇商家族的女儿,宝钗无疑是善于机变的,利益攸关之时,先保全自己,这是人性真实的选择。
舍己为人不是人的本能,人的本能就是先我后他的。先顾好自己,有余力再惠及他人,作为平凡人,我们不都是如此吗?又何必以此苛责宝钗呢?
这个姑娘看着和蔼可亲,实则既不傻,也不好靠近。
曹公说她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,动人在她的细心体贴,无情在与谁都能交好,但都不十分亲近,始终像个游离世外之人。
她能看见邢岫烟的难处,接济她;会主动出资帮湘云大办螃蟹宴;顾虑黛玉身体与身份的尴尬,资助每日半盏燕窝,银子能办到的事,宝钗从不吝惜表达善意。
她能看到身边人的需要,这份细心,是宝钗为人的动人之处。
探春改革园子,自负盈亏。平儿推荐莺儿的娘,宝钗却避过自家人,举荐宝玉小厮焙茗的娘,因她与莺儿娘交好,这样既不误工作,又杜绝了他人说闲话。
虽说“举贤不避亲”,但宝钗从不多贪多占,落人口实。她的敞亮,让当家人高看,也让底下人服气。这是她处事的动人之处。
黛玉暴露自己偷看禁书,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思想出格。宝钗怎么做的呢?宝钗私下里当了回知心大姐姐。
她说自己也看过,一句话就解了黛玉戒备的武装,又说“男人读书不明理,尚且不如不读书好,何况你我?”再以看杂书,最怕移了性情,动之以情晓之以理。这一回合,成了钗黛之间关系的转折。
对黛玉来说,母亲早逝,无人这样教导过她,而宝钗做了这个知心大姐姐,对于缺失亲情的黛玉,是最难得的温暖。不得不说,宝钗暖起人来,那份动人也是无人能抵挡的。
当然,还是有人说,宝钗心机深,骗取了黛玉信任。
很多事真的见仁见智吧。我只感觉,人性是复杂的,再亲密的关系,在利益攸关时也挡不住私心;再虚伪的人,也会有对人的真情流露。这正是人最动人的地方:不是一味的好,也不是一味的坏,最耐人寻味的,恰是暗夜中闪现令人侧目的温情。
越是伟大的文学作品,越是少有主观的好恶,而更多对人的悲悯,对人性复杂的体谅。
没有永远不变的情义,就像再坚硬的岩石也会风化一样,维系关系的总是利益。所以,情义不假,在利弊得失的权衡中会改变也是真。
作者的悲悯就在于,他道出了一切,也最终体谅了一切。
红楼中的每个人物都为各自的生活奔忙,为各自的目标而尽心竭力地思量、筹谋,但依然逃脱不了命运。
经过岁月沉淀,再读《红楼梦》,再看宝钗,她的冷、静,是务实的,命运的枷锁,她早已接纳,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”是她点给宝玉的机锋,只是当时宝玉没悟,而宝钗早已了悟。
或许,她生来就勘破了,才对世事无情淡然,她的闺房也才如雪洞一般“白茫茫”,所不同的是她淡然后不是“事了拂衣去”的出家,而是在无情的世间务实的活着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人生的理解,所以成就了这样一个知世故、晓命运、无情淡然、冷静务实的薛宝钗。
小隐于野,大隐于市,所以宝钗的入世不需要“堪怜”,只一句“可叹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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