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
在中国地理学史上,《禹贡》被视为中国地理学的元典,而《山海经》则被视为野狐外道,弃若敝履。其实,在刘宗迪看来,《禹贡》成为华夏地理学的“辟邪剑谱”之前,《山海经》才是上古地理学的“葵花宝典”,先秦时期关于华夏世界的想象都是基于《山海经》,而非《禹贡》。直到汉武帝独尊儒术,才逐渐发生变化。本文即描述这一知识升降的过程,既扎实又有趣。
《山海经》是如何成为怪物之书的?
文
刘宗迪
(《读书》年2期新刊)
一
《禹贡》和《山海经》是现存仅有的两部先秦地理书,但两书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有天壤之别,《禹贡》是九州正宗,《山海经》是大荒怪谈。
《禹贡》载于五经之一的《尚书》,古人相信它是大禹亲自所作,“禹别九州,随山浚川,任土作贡”(《书序》)。《禹贡》九州观作为华夏世界的空间图式,对传统地理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,不仅成为地理学辨方正位、叙列山川的基本依据,也成为历代王朝体国经野、画州分郡的神圣原型,《汉书·地理志》叙《禹贡》于篇首,显然就是将其作为华夏地理学的“范本”。《禹贡》在中国传统地理学拥有毋庸置疑的至高无上地位,整个传统地理学的学术谱系就是围绕《禹贡》这个神圣原型而展开的。
后世学者基于这一以《禹贡》为中心构建的地理学传统回溯华夏地理学发生史,顺理成章地会认为《禹贡》“自古以来”就是华夏地理学的正宗,如李零的《禹迹考:禹贡讲授提纲》一文就开宗明义地指出的:“中国经典,天文祖《尧典》,地理宗《禹贡》,《易传》道阴阳,《洪范》序五行,对中国思想影响至深。……中国古代的天下观,最初的表述就是《禹贡》九州。”(李零:《茫茫禹迹》,三联书店)
李零《我们的中国》(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)
其实,这是一种“以今度古”的误解,在中国地理学传统的发端之处,《禹贡》的地位远远无法跟《山海经》相比,早期文献中关于天下观的表述,原型和素材都是源于《山海经》,而不是《禹贡》。
先秦文献称述先王教化所及,所借以勾画疆域的地名,大都出自《山海经》。
《尚书·尧典》述帝尧命羲和四叔分宅四方,观象授时,“分命羲仲,宅嵎夷,曰旸谷。……申命羲叔,宅南交。……分命和仲,宅西,曰昧谷。……申命和叔,宅朔方,曰幽都”。其四极地名,“旸谷”(即“汤谷”)、“幽都”俱出《山海经》,“南交”则可能即《海外南经》的“交胫”,亦即“交趾”,因在南方,古称“南交”。羲和亦出自《山海经》,羲和原为太阳之母,她生育了十个太阳。《尧典》不仅给羲和变了性,还把她一分为四,分为羲仲、羲叔、和仲、和叔四兄弟,以与四方、四时相配,孰先孰后,一目了然。
汪绂《山海经》之義和浴日(来源:apabi.
三
《山海经》与《禹贡》的贵贱易位,当发生于汉武帝(公元前一五六至前八七年)时期。
汉武时期发生的两件大事,导致了《山海经》地位的跌落和《禹贡》地位的上升,其一是“独尊儒术,废黜百家”,《尚书》作为五经之一,得立于博士,具有了经典的权威性,成为儒家阐释洪范大法的真理源泉,《禹贡》作为其中一篇,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华夏地理学的典范;其二是张骞通西域,《山海经》被古人作为了解天下地理尤其是异域知识的唯一依据,张骞带回来的异域地理知识却让世人发现《山海经》记载的那些远方异物并不存在,其权威性因此一落千丈。
因此,我们看到,在淮南王刘安(公元前一七九至公元前一二二年)编纂的《淮南子·地形训》中,《山海经》还被作为地理知识的范本,丝毫不见《禹贡》的影响,而到了司马迁(公元前一四五至公元前九〇年)著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,《禹贡》与《山海经》的权威性就被颠倒了过来。太史公云:“《禹本纪》言河出昆仑,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,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。其上有醴泉、瑶池。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,穷河源,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?故言九州山川,《尚书》近之矣。至《禹本纪》《山海经》所有怪物,余不敢言之也。”就清晰地透露出《禹贡》与《山海经》地位此消彼长的消息。太史公一语定乾坤,《山海经》从此就被打上了“怪物之书”的封印而打入冷宫。自此以后,言舆地者,就唯知《禹贡》,而不知《山海经》了,《禹贡》成为舆地正宗,《山海经》则成为志怪之祖,其流风余韵只有在《海内十洲记》《神异经》《博物志》之类想象性的地理志怪小说中得以延续。
《山海经》的地理学经典地位让位给《禹贡》,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历史背景,即周代的封建制国家变为秦汉的郡县制国家。
封建制度重宗法辨族姓,故重华夏与四夷之别,所谓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”(《左传·成公四年》),“裔不谋夏,夷不乱华”(《定公十年》),故《春秋》三传,俱执著于华夏与狄夷之辨,内尊周王,外攘狄夷,“内其国而外诸夏,内诸夏而外夷狄”(《公羊传·成公十五年》)。华夷之别,是战国知识界普遍的意识形态,并在其国家空间规划中得以体现,《周礼》职方氏辨“四夷、八蛮、七闽、九貉、五戎、六狄之人民”,而所谓“畿服制度”,则将这种制度安排落实于地理空间,《国语·周语上》云:“夫先王之制:邦内甸服,邦外侯服,侯卫宾服,蛮夷要服,戎狄荒服。甸服者祭,侯服者祀,宾服者享,要服者贡,荒服者王。”蛮夷戎狄只配居于华夏之外的要服、荒服,而《海外经》《大荒经》的绝域之国、殊类之人正好就是“蛮夷要服、戎狄荒服”的形象写照,因此,《山海经》其书作为“华夷之辨”的具体体现,深为战国知识界所珍视,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。
蒋应镐《山海经》之焦侥国(来源:apabi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