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孔侍中帖》,摹本,纸本,现藏于日本前田育德会。
释文:九月十七日羲之报:且因孔侍中信书,想必至。不知领军疾,后问。
王羲之行草尺牍,面貌虽各不相同,然而其基调是疏放妍妙的。改前人古质为今妍,也是其最重要的贡献。
后世论王羲之书法,常常说其书法是中庸的代表,或者说是儒家审美理想的具体体现,恐亦非正解。中庸,中不偏,庸不易,无过无不及。我理解,王羲之的审美理想还是自然。自然,表现为对自然、对文字和对人的尊重;自然,表现为囊括万殊,裁成一相。
文字来源于自然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。我认为,甲金文字近乎自然,近乎字之真态,而整齐划一的小篆、务为宽扁的隶书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字的真态。王羲之楷书、行草书改前人宽扁为方正,改前人横势为纵势,是对文字真态的回归。丰富的笔法似乎繁杂难学,然而其本质却是最便于书写的方法。
即便仅就楷书而论,钟、王楷书之所以为楷书之极则,也在于自然。碑版刀刻斧凿,大失真趣,学者以笔拟刀,岂无乖谬?更甚者模仿风雨剥蚀之状,恐尤非碑学本意。写经则为便利而便利,所谓过犹不及,万字一同,生机遂弱。颜、柳楷书,实隐括碑、帖、经,终究是纳入规矩,稍乏自然。现在我们使用的电脑字库,可谓标准的上下齐平,状如算子,与自然相距甚远了。今日大展之中,务为制作,远离自然,令人浩叹。
《孔侍中帖》,字形方正,而内蕴鸢飞鱼跃之势。其篇章浑然一体,如一则钟鼎铭文。白蕉说过金文的章法以整篇为一字,宗白华亦说过金文的章法之美,如“中国古代商周铜器铭文里所表现的章法的美,令人相信传说仓颉四目窥见了宇宙的神奇,获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”,篇章如此,行列如此,字形如此,点画也如此。
蔡邕说:“下笔用力,肌肤之丽。”沈尹默谓:“凡是活的肌肤,它才能有美丽的光泽;如果是死的,必然相反地呈现出枯槁的颜色。有力才能活泼,才能显示出生命力,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。”近是。更多的人解释为“用美人的肌肤来形容点画的温润可人”,也近是,但不知“美人”从何而来。
《孔侍中帖》中之点画,珠圆玉润,自可体味,有轻有重,轻者不是故意提笔,重者不是故意按笔,皆是下笔姿态所致,而不论轻重,必力量充沛。如“九”字,撇之起笔处带一弯曲,为得势而成;收笔处不轻提,而是稍重回锋,源于隶书,使全字左下角饱满。抛背钩切锋起笔,铺毫渐转右行,力量鼓荡;末端回锋带下,干脆爽辣。全字虽仅两画,而势满力大,引领全篇。如“孔”字,左竖钩借用隶书写法,末端蓄势后向左平推,与右部竖弯钩之间,似背似向;左低右高,左右似近而不密挤,似远而不疏离。如“问”字,左竖逆时针旋下,其他顺时针旋出,末笔书写过程中且转且行,向右发一次力,转下,向下发一次力,最后转提而收。虽仅一弧,而其中数有张弛,力有千钧。谈用笔,千言万语,最终要的是力,而力非拙力、蛮力。
再看此帖结字姿致之美,如“羲”字,左收右放,几乎像是把点画全放在了左边,戈钩大胆右伸,而厚重的撇画起到了正全字之势的作用。这个撇画不像是“撇”出来的,好像是逆推“送”出来的,中截尤其肥腴有质感。统观全字,我们只能感觉到它的美,却不可言说。如“想”字,与“羲”字的巧妙道理似同,而方法不同,右部的两处重笔,非但不觉其沉重,反有眉清目秀之感。再如“领”字,起笔撇画酣畅,便爽爽然有一种英气;右边“页”字似飞似沉,似迎似让,让人只觉其恰到好处,却说不清好在何处。李渔说:“尤物维何?媚态是已。”又说:“态自天生,非可强造。”必出自无心而风流自得者,才是真才情、真风度。
至于行列,第一行取直,所谓“端若引绳”;第二行却呈“S”状;第三行上放下收。非出匠心,却有匠心所不能,也只能赞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