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有人说,我们就踏踏实实做学问。今年能够攻克一个病,就踏踏实实攻克一个病,明年能说清楚一种药物,就踏踏实实说清楚那种药物。病种和中药的数量总是有限的,而我们的中医人才是无限的,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积累下去,像是愚公移山那样。这样一来,中医就能发展起来了。
可是为什么从《黄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到现在的两千多年来,中医没有发展?而我们现在还在学习两千多年前的经典著作?梁漱溟先生在《如何成为今天的我》中,谈到哲学:哲学是个极奇怪的东西:一方面是尽人应该学之学,而在他一方面却又不是尽人可学之学;虽说人人都应当学一点,然而又不是人人所能够学得的。换句话讲,就是没有哲学天才的人,便不配学哲学;如果他要勉强去学,就学一辈子,也得不到一点结果。所以哲学这项学问,可以说是只少数人所能享的一种权利;是和艺术一样全要靠天才才能成功,却与科学完全殊途。因为学科学的人,只要肯用功,多学点时候,总可学个大致不差;譬如工程学,算是不易的功课,然而除非是个傻子或者有神经病的人,就没有办法;不然,学上八年十年,总可以做个工程师。哲学就不像这样,不仅要有天才,并且还要下功夫,才有成功的希望;没有天才,纵然肯下功夫,是不能做到,即算有天才不肯下功夫,也是不能成功。
如果大家问哲学何以如此特别,为什么既是尽人应学之学,同时又不是尽人可学之学的道理:这就因为哲学所研究的问题,最近在眼前,却又是远在极处——最究竟。北冰洋离我们远,他比北冰洋更远。如宇宙人生的问题,说他深远,却明明是近在眼前。这些问题又最普遍,可以说是寻常到处遇得着;但是却又极特殊,因其最究竟。因其眼前普遍,所以人人都要问这问题,亦不可不问;但为其深远究竟,人人无法能问,实亦问不出结果。甚至一般人简直无法去学哲学。大概宇宙人生本是巧妙之极,而一般人却是愚笨之极;各在极端,当然两不相遇。既然根本没有法子见面,又何能了解呢?你不巧妙,无论你怎样想法子,一辈子也休想得到那个巧妙;所以我说哲学不是尽人可学的学问。有人以为宇宙人生是神秘不可解,其实非也。有天才便可解,没有天才便不可解。你有巧妙的头脑,自然与宇宙的巧妙相契无言,莫逆于心;亦不以为什么神秘超绝。如果你没有巧妙的头脑,你就用不着去想要懂他,因为你够不上去解决他的问题。不像旁的学问,可以一天天求进步,只要有积累的工夫,对于那方面的知识,总可以增加;譬如生理卫生、物理、化学、天文、地质各种科学,今天懂得一个问题,明天就可以去求解决一个新问题;而昨天的问题,今天就用不着再要去解决了。(不过愈解决问题,就也愈发现问题。)其他各种学问,大概都是只要去求解决后来的问题,不必再去研究从前已经解决了的问题;在哲学就不然,自始至终,总是在那些老问题上盘旋。周、秦、希腊几千年前所研究的问题,到现在还来研究。如果说某种科学里面也是要解决老问题的,那一定就是种很接近哲学的问题;不然,就决不会有这种事。以此,有人说各种科学都有进步,独哲学自古迄今不见进步。实则哲学上问题亦非总未得解决。不过科学上问题的解决可以摆出外面与人以共见;哲学问题的解决每存于个人主观,不能与人以共见。古之人早都解决,而后之人不能不从头追问起;古之人未尝自閟其所得,而后之人不能资之以共喻;遂若总未解决耳。进步亦是有的,但不存于正面,而在负面,即指示“此路不通”是也。问题之正面解答,虽迄无定论;而其不可作如是观,不可以是求之,则逐渐昭示于人。故哲学界里,无成而有成,前人功夫卒不白费。
梁漱溟先生在这里谈哲学,却处处能见到中医的影子。梁老针对哲学说的这番话,哪句都适合来形容中医。中医的“阴阳五行”的哲学思想,就是要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从头研究。而科学是可以站在前人肩膀上的。比如从哥白尼到伽利略,从牛顿到爱因斯坦,每一位科学巨匠都以前人的研究成果为基础,并在此基础上更上一层楼。但是,哲学不行,中医同样不行。为什么会这样?丰子恺先生在谈论弘一法师的出家的时候,用了一个“人生三层楼”的说法:我以为人的生活,可以分作三层:一是物质生活,二是精神生活,三是灵魂生活。
物质生活就是衣食。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。灵魂生活就是宗教。“人生”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。
懒得(或无力)走楼梯的,就住在第一层,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,锦衣玉食,尊荣富贵,孝子慈孙,这样就满足了。这也是一种人生观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,在世间占大多数。其次,高兴(或有力)走楼梯的,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,或者久居在里头。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。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,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。这样的人,在世间也很多,即所谓“知识分子”,“学者”,“艺术家,”。还有一种人,“人生欲”很强,脚力很大,对二层楼还不满足,就再走楼梯,爬上三层楼去。这就是宗教徒了。他们做人很认真,满足了“物质欲”还不够,满足了“精神欲”还不够,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。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,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,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。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,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,宇宙的根本,这才能满足他们的“人生欲”。这就是宗教徒。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。
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,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,然后得到第三层。有很多人,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,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。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,一口气跑上三层楼。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,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。
(摘录于《我与弘一法师》)
再者,梁漱溟先生在《东方学术概观》中有“学术内涵及其分类”一部分,摘取如下:我今就古今东西学术试分为四大类别如下:一曰:科学技术二曰:哲学思想三曰:文学艺术四曰:修持涵养——简称修养凡早熟于古东方之各家真实学术,现在只当作哲学思想来讲者殊属失真无当,显然应即属在第四类别也。第一大类别——科学技术,此指各专门化、系统化的知识及其相应技术而言。凡通常说的自然科学、社会科学,或所说的纯粹科学、应用科学,其所涵括的种种科学统属于此。学术之所由分四大类别,要在各有其特征。此一类的特征在其主要为反映客观事物的知识。然知识为一切学术之肇端,又为其要素;其它类别固亦皆离知识不得,不过又别有其特征在耳。第二大类别——哲学思想,此泛指人们的种种思想料度而言。思想离知识不得,而别有其特征。特征在于人们主观成分之加大;或为不满足于现有知识,而站在现有知识基础上更向前(知识所未及处)的一种张望推想、思索解释。它缺乏知识的那种确实性,却有高瞻远瞩之致。又或为现有知识同时的感情作用而发出来一种评价性的反省思维;它超过知识之止于反映现实,而更透出人的取舍迎拒种种想法。通常说的世界观、人生观、宇宙观以及人们对于社会人生(经济方面、政治方面)所抱种种理想主张或所为评价论断等一切均属之。第三大类别——文学艺术,此概括文学和艺术而言之者。如通常说的文学涵括有诗歌、词曲、小说、戏剧、电影等等,通常说的艺术涵括有绘画、雕刻、建筑、音乐、舞蹈等等。它们共同的特征是发乎人们感情意志的一种表现活动,而结果在其使得旁人观众咸受其感染与同情。此其构成少不得知识,更少不得思想,但其中成分却大为具体,直接于感官器官,固应别于知识和思想而自成一类。第四大类别——修养,此特指反躬在自己身心生活上日进于自觉而自主,整个生命有所变化提高的那种学术。其中有知识,有思想,却主要得之向内的体认,还以指导乎身心生活。因其学问大有别于处理外在事物者,从而名之曰修持,曰涵养,曰证悟。在科学家、哲学家、文艺家往往亦各有其所谓修养者,那是从久于其事而其身手和心境渐渐深入升高,在他那一门学术上的造诣而说,应分属于上三类别中,非此所指。此所指者,东方三家之学为其重点。
又须知,虽非此所指,却亦与此相通。在如上三类学术,从乎生命立场向外活动中正不少反省反求之时,其生命力正不断地有所提高也。其有所资取于此第四类者恒见非鲜。这是通乎一切人的,是可以为一切学问家或事功家之根本那种修养。然而任何学问事功皆其余事矣。
这里,笔者结合二位前辈对学问的分类及层次的论述,从《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的角度,把人体世界分成“三层楼”:第一层:科学技术第二层:哲学思想第三层:修持涵养生命科学,是最高深、最复杂的学问。哲学思想,修持涵养,都是从生命科学来的。或者说中国古人在研究和解决人本身的问题的时候,自然产生了哲学思想和修持涵养的理论、方法及果味。也就是说,人本身就包含了科学技术、哲学思想、修持涵养“三层楼”。这“三层楼”,都是在人体世界客观存在的。只不过被践履实修和独具慧眼的中国古人发现并表述了出来。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,中国古人都是要解决人本身的问题,不向外谈。不谈论宇宙空间。而人本身就是一个小宇宙,“天覆地载,万物悉备,莫贵于人,人以天地之气生,四时之法成”。人是后此天地而生,包含了此天地万有的规律。虽然古人要集中解决的是人本身的问题,但人本身的问题真正解决了,宇宙的本质的问题,也就迎刃而解。所以古人经常把人和天地宇宙并提,比如“天地人”三才,宇宙人生等。第一层,科学技术。根据梁漱溟先生的定义,“科学技术”的特点是“在其主要为反映客观事物的知识。”人体本身就有“客观事物”的一面。比如我们的身体由“脏腑”、四肢百骸,皮肉筋骨等组成。我们又需要向外界摄取饮食空气,并向外排出垃圾和二氧化碳。这些人体的“客观事物”的层面,《内经》都有详细的论述。同时,《内经》记载的经络的走向,腧穴的定位,以及《神农本草经》记载的各种药物的性味、功效,《伤寒论》记载的一百余首方剂的组成,药物的剂量;《金匮要略》记载的形体方面的疾病,比如“积聚”等有形的疾病等等,都是对人体世界的“客观事物”的反映。而这些“客观事物”,主要表现在人体的器质层面,或者说是物质层面。《内经》经常提到的“形”,(如“形与神俱”)不就是物质层面吗?《伤寒论》提到的“汗、吐、下”的方法,所发的“汗液”,所吐的“胃内容物”,所下的“燥屎”,不都是物质层面代谢产物吗。但是,中国古人眼中的人体的“物质层面”,是从“哲学思想”和“修持涵养”的角度来看待的。所以,中国古人眼中的“物质层面”,更多的是从“阴阳五行”的角度看待的,更注重根据“活的过程/功能”的分类。而不是单纯的物质层面的解剖。从《内经》的思维方式来看,永远发展不出现代意义上的解剖学。所以,《伤寒论》所谓的“汗、吐、下”的目的,是要解开患者身上的无形的气机,而不是为了发出“邪汗”,吐出“痰饮、病邪”,排出“燥屎”。具体原理,此不赘述。再比如,我们现在也没有通过“解剖学”来证实古人记载的“经络穴位”的存在。第二层,哲学思想。《内经》中的总的指导思想:阴阳五行,就是中国古人理解人的问题,理解宇宙万有的普遍的哲学思想。儒家的《易经》,就是深入探讨和研究“阴阳”的思想、规律、方法及运用。道家更是以“阴阳五行”,作为基本方法。需要注意的是,中国古人提出的“阴阳五行”,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纯粹的哲学思想,而是儒家、道家在做“修持涵养”的功夫时,证悟到了一定境界之后,所发现的客观规律。这种客观规律被抽离出来,就成为了哲学层面的“阴阳五行”。这时候,我们这种没有“证悟”的普通人,就可以把“阴阳五行”当成工具,指导我们认识和调整人体世界。“阴阳五行”在人身是客观存在的规律。你不懂的时候,看不到阴阳五行;一旦懂得其中的规律,会发现身体不管正气还是邪气,处处都遵循阴阳五行的规律。第三层,修持涵养。这里的修持涵养,主要指儒家、道家及佛家的修炼。中国古人将之概括为“性命双修”四字。其能达到的究竟解脱的境界,是我等凡夫俗子难以理解和不可想象的。修持涵养,贵在践履实修,也就是亲自证悟。《内经》中描述的“上古之人”的境界,气血运行规律,经络穴位的循行及位置,都是我等凡人不能直接感受到的。可以说正是中国古人通过自己的修持,回到了“上古之人”的境界,“看”到了自身气血的运行,阴阳的合一,并将之与“今时之人”对比,找到了从“今时之人”回到“上古之人”的方法。古人把自己的发现,实实在在记述下来,就是《黄帝内经》。(请参考《我们要把疾病治疗到什么程度——从“上古之人”与“今时之人”看中西医学》)和哲学思想一样,这种证悟,是自己在用自己做实验,也是实证科学。但是“实验”的结论,是个人才能感受到的,和哲学思想一样,也是不能与人共见的。
这里要强调一点,《内经》是治病书。只是论述了从“上古之人”沦为“今时之人”的各种原因,以及如何把“今时之人”调整回到“上古之人”的原则和方法。并没有论述从“上古之人”超凡入圣的方法。然而,古人能发现“上古之人”的规律,用的是道家的方法。而从“今时之人”到“上古之人”的规律,和道家修炼的原则——都要疏通经脉,积精累气——是一致的。所以,古人将中医与道家并称为“黄老之学”。恩师经常说,不懂三教,是难以学好中医的。所以,恩师在讲课中经常用三教的原理注解《内经》,良有以也。比如《黄帝内经·阴阳应象大论》中,有“燥胜寒”。按照一般的常识,应该是“热胜寒”,或者按照五行的生克规律,应该是“土克水”,也就是“湿胜寒”。而《黄帝内经》里却说“燥胜寒”。恩师刚开始也有疑惑。通过自己反复的临床,思考,尤其结合自己的患病和服药的体会,最终确定就是《黄帝内经》说的“燥胜寒”。这种理解和确定,不是思维层面的理解能够做到的。学习三教,贵在践行,贵在体认,孔子说“默而识之”。学习中医的过程,也是体认的过程。自己身上出了什么症状,符合哪条经文,是气血的何种变化,服药之后的感受又是怎样的,符合哪条原理?患者身上的每一个症状,对应内在的阴阳的什么变化?服药前后的脉象,说明了什么?这都是有实实在在的根据的。这里还要指出的是,确实《内经》里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都有,并且某种程度和三教相通,是道家的方法来的。但是,学习了《内经》,不代表自己的“修持涵养”功夫完善了。所谓“术业有专攻”,真正的“修持涵养”,“性命双修”,还是要去做三教的功夫。综上,中国古人是用切实的“修持涵养”的功夫发现了(不是发明)存在于人身的“哲学思想”,并用这套“修持涵养”和“哲学思想”指导我们对人体的物质层面的认识。也就是说,人体世界虽然大致可以分成“三层楼”,但是在中国古圣贤眼中,这“三层楼”不是单摆浮搁的,而是一个完全融会的、有机的、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。在古代圣人的眼中,是从第三层楼看第二层,指导第一层。而我们后人对于《内经》的学习,是要从第一层到第二层到第三层来学习和认知。也就是说,圣人是“形而上”指导“形而下”,我们是要从“形而下”逆向理解“形而上”。这就是为什么不能单强调“辨证论治”,一定是在“天人合一”指导下的“整体观念”和“辨证论治”。其中,爬第一层楼贵在“严谨”;爬第二层重在“圆融”;到了第三层楼需要“实修”。有关“文学艺术”的方面:需要说明的是,丰子恺先生提到的第二层楼为“精神生活”,即“学术文艺”;梁漱溟先生所做的“学术的分类”中有“文学艺术”一大类。而笔者在论述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的时候,没有把“文学艺术”放进去。人体是如此复杂,尽管《内经》论述了人的身心两面,而具体的调整措施,比如中药、扎针、艾灸还主要针对了人体的“身”的一面。对于“心”的一面的认识和纠正,主要在情绪与身体之间的相互影响。而专门探讨“人心”的问题,主要在中国的儒家,与道家的部分内容,以及佛家。文学艺术,主要是“发乎人们感情意志的一种表现活动”,主要在“人心”的一面。艺术在于对“美”的追求,对“善”的向往。而生命本来就是至美、至善的存在,自然是“美、善”的来源。医学的终极目的,是在于求“真”。“真”才能解决问题。“真”天然就是美的,只有“真”才是善的。对于人体来说,“三层楼”都有各自独特的美感,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,就是善的。也就是说,我们没有刻意追求“美”和“善”,而真正的“美”和“善”自在其中。“文学艺术”在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都有表现。所以,笔者这里谈到的“人体世界的三层楼”,暂不谈“文学艺术”的一面。
1.西方现代医学对人体的研究,主要在第一层。西方现代医学,主要使用了科学的方法,借助科技的手段,对人体进行研究。其研究结果,主要看到了人体的物质层面,也就是“人体世界三层楼”的第一层。这种研究方法带来的结果:第一、西医学很科学。西医使用的是,科学的方法。前人已经解决过的问题,很容易拿出来与人共见。后人可以直接应用那些研究结果,并接着研究新的问题。也就是说,这种研究方法,可以让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。同时,科学的研究方法,比较容易用“循证医学”的方法检验。使得西医学的研究容易普及。物质层面的研究,容易制定相应的操作规范和一系列硬指标,即使不断地复制,也是可控的。西医学的诊断和治疗,容易做到标准化,比较靠谱。西方现代医学对人体物质层面的研究,看起来比中医学对人体物质层面的研究,要深细,要科学。但是,之所以两者对人体的物质层面的研究有不同的结果,不是谁高谁低的问题,而是两者根据了完全不同的精神和看问题的角度。第二、西方现代医学不究竟。比如西医学遇到的抗生素的瓶颈。抗生素开始被研制出来的时候,发挥了强有力的疗效,挽救了千万人的性命。使得西方现代医学在临床上,掌握了和病菌的战争的主动权,获得了空前的胜利。然而,就在短短几十年之后,细菌的耐药性,变异,让抗生素越来越力不从心。抗生素的疗效越来越差,副作用越来越大,能够发挥疗效的周期越来越短。研制新药的压力、代价越来越大。人类研发新的抗生素,与细菌的变异性之间的赛跑,至今也未分出胜负。甚至很多人喊出,要回到希波克拉底时代。为什么会这样?西医学使用科学的研究方法,借助科技的手段,主要看到了人体世界的第一层楼。而人体世界客观存在的第二层哲学思想,第三层修持涵养方面,与目前的科学研究手段,两难相遇。
2.西方有研究第二层,甚至第三层的学术——心理学心理学很难学,因为其中经常包含深刻的哲学思想,并且需要个人的实际的修为。真正的心理学大师,都是有高深的修养的。也就是说,心理学,有基于客观研究的第一层科学技术的层面,实际上也有第二层甚至到第三层的学术。心理学的修持,和中国古人讲的“性命双修”,似乎还有不同。所以,笔者所论述的“修持涵养”,以东方古人之学,也就是“儒道释”三教为主。3.心理学与西方现代医学尚未结合中国古人秉持“无对”的态度,用了“修持涵养”的方法,是从上往下,直接“看”到了“身心合一”的生命本质。据此写出的《黄帝内经》中阐述的对人体世界的三层楼的认识与调整,本来就是浑然一体的。与之不同的是,西方医学和心理学都出自“有对”的态度,用了科技的方法来观察来分别研究人的身体和心理层面。而人的身体和心理属于两个不同的研究对象,到目前为止,二者尚未能融会贯通,还在各行其是。1.见仁见智,中医一定分流派。“人体世界的三层楼”实在太过庞大和渊深。就像梁漱溟先生所说,“哲学不是尽人可学之学”。不具备哲学思维的人,持线性思维的人,很难真正看懂《内经》里所表述的哲学思想。这样的人,连第二层楼都爬不上去,就更难达到第三层楼了。“仁者见之谓之仁,智者见之谓之智。百姓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鲜矣。”不同的人,单纯按照自己的理解,注解经典,或者去临床,就一定会出偏差。而第二层的哲学思想,和第三层的修持涵养,主要是自己的理解和体认,难以与人共见。于是,难以用“循证医学”的方式证伪。大家都按照自己的理解,自圆其说。不同的人眼中,看到了不同的《内经》,有了各自独特的临床。于是乎,中医界的“百家争鸣”,中医界的门派林立,就是必然的。众多的人对经典都有注解,但这诸多注解是“六经注我”,还是“我注六经”,值得商榷。由于没有外部的硬指标,大家只要自圆其说就行,于是都掉进了各自的“认知陷阱”,都感觉自己是神医,而别人是外道。这里需要说明的是,一般意义上的哲学思想,是天然要分流派的,比如唯心、唯物、二元论等。因为从本质上来说,哲学是一种思辨,是逻辑推演的结果,不是对人性和宇宙的究竟证悟。而修持涵养,虽然有三家之分,却是要亲身实践还原人的本来面目。其中的原理和方法却是相通的。严格来说,是不能分流派的。比如佛法虽有八万四千法门,其实是对应了不同根器、不同背景的人来说的。六祖说:“一切修多罗及诸文字,大小二乘,十二部经,皆因人置,因智慧性,方能建立。若无世人,一切万法本自不有。”中国古人提出的“阴阳五行”的哲学思想,是在做“修持涵养”的功夫的副产品,也是不分流派的。只是理解的深浅和精粗的不同。所以,真正的《内经》,是究竟的,也是不能分流派的。真正懂得《内经》的人,也是可以做循证医学的工作的,虽然很难。比如按照五行学说,有“金克木”,“木生火”之说。那“木克金”、“火生木”行不行?不行。为什么?如果脱离人身,“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”作为一种哲学符号,可以在脑子里随便生克。一旦放在活生生的,具有客观规律的,需要吃饭喝水排泄的人体上,只能是“金克木”,“木生火”。因为人身体就是这么运行的,不能随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。在“修持涵养”的指导下,其副产品“哲学思想”也是对客观规律的一种描述,也不能分流派。2.指标的问题——哲学、修养难以确立严格的指标哲学,修养,不能以简单的指标来做衡量。只能说是在正确的方向上。而真正懂得了内在原理的人,可以看到,处处皆指标。3.虽然分了很多流派,但是相当多的流派都在消症状笔者之前经常讲“消症状”这句话。其实所谓的“消症状”,就是不管内在本质的“消现象”。比如鲧用堵塞的方法治水,比如“揠苗助长”的寓言,都是不尊重事物内在本质的“消现象”的方法。持有“因为……所以……”,“只要……那么……”的线性思维的人,很容易用“消现象”的思路。“方证对应”,正是这个思路的典型代表。也就是用一个方子对应一组症状,一种药对应一个症状。而这些人去理解哲学,就感觉很玄妙。真正的《黄帝内经》和《伤寒论》,实在难以普及。4.中医对某种特定疾病的“独门绝技”的问题从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来看,人是一个完整的统一的系统。想要认清任何一个疾病,都要从认识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开始。相反,认清了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,也就认清了人身的各种疾病。所以,单单钻研某一个病种,某一个方剂的想法,其实背离了人体运行的客观规律。5.学习中医的时候,不能跳跃。丰子恺先生说人生的三层楼,是可以跳跃的。而学习《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,学习人体世界的“三层楼”,是不能跳跃的。因为我们是要给活生生的人看病,是要给有着客观规律可循的人看病。也就是说,在学习中医的时候,我们既要有第一层楼的“严谨”,也要有第二层楼的“圆融”,同时应该尽量从自身和临床上去实际体验《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所阐述的气机。其中,第三层楼的“实修”其实是给我们指明了方向。这个“方向”,来源于人体自身的规律,既是理论的方向,也是临床的方向。其中,严谨是基础。严谨,其实是一切学术的底线。比如西方现代医学一直强调的统计学、大样本,强调双盲实验等,都是治学严谨的典范。而中医界久远以来的门派林立的现状,给人感觉可以不那么符合经典,而有自己的见解。这种观点,更加剧了门派林立的现状。而能找到方向,始终是最重要的。塔勒布在《反脆弱》中说,“生物体的因果关系并不清晰”(混沌系统)。很多时候,我们在纷繁的临床症状中,只要把定方向,阴阳互根,从里到表,就不会有大的偏差。从这个角度看,《内经》把人体从“天”来治疗,实在是高明。而如果不明确基本方向,仅仅纠缠于细节,恐怕会捡了芝麻,丢了西瓜。成为战略上的矮子,战术上的巨人。陈修园在《伤寒论浅注》的“凡例”中说,“……恐坠入张景岳一流,以‘阴阳’二字说到《周易》,说到音律并及仙释,毫无下手功夫”。说的就是张景岳没有从第一层开始步步为营,严谨地理解。更没有对人体规律总的把握,没有找到方向,极容易走偏。虽然这类人悟性较高,能够领悟到《内经》讲到的“哲学思想”层面,理论似能融会贯通,但未能看到人身真正的运行规律,而疗效不够靠谱。中医学的学术体系极其庞大,中医界是门派林立的,我们所面对的临床又是纷繁万状的。在学习中医的过程中,想要做到既严谨,又能走对方向,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极难。从我自己学医经历来说,我只能说自己三生有幸,碰到了明理的老师:王正龙先生。如果没有我追随恩师学习的两年,不可能一直走在学习和应用《黄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的道路上,不可能对这个方向这么笃定。6.《黄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的传承和发展的问题黄帝、歧伯、仲景这些圣人,是从第三层楼往下看,对人体的解读,已经到了究竟的程度。这就像是儒家的孔子,佛教的释迦,已经把人的究竟解读出来了。后人只能去继承,学习。不管是过去两千年还是三千年,想要学习中医,只能从《黄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来。然而,这样的中医体系极难学习,更难普及。这始终是经典中医学的短板。然而,现代科技日新月异,现代医学对人体的物质层面的研究,越来越深入和精细。很多疾病,目前有了新的手段和方法。比如笔者曾经治疗一位重症再障的患者。她有一个严重的问题,就是长期以来的不定期大出血。在其大出血的时候,西医有止血和输血方法,对其进行生命支持。如果没有西医的支持,我是没有机会给她用中医的方法对其进行建设性治疗的。比如对于癌症来说,对于部分患者来说,西医的手术,未尝不是一个好的方法。始终抱持开放的心态,理性结合现代医学,借鉴心理学的内容,拓宽我们的思路,追求对患者正作用最大,副作用最小的综合性治疗方法,就是对仲景的“博采众方”的具体实践,是对《黄帝内经》的发展。近些年,人工智能飞速发展,在各个领域大显身手。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创造力与发展潜力。然而,人工智能毕竟是科技的产物。人工智能与科学,是很容易结合的。因此,西医学,很容易借助人工智能的力量。比如阅读影像学的结果,以及将来的人工智能操作的手术等。经常有人提出来,人工智能这么发达了,将来能否用人工智能来学习中医?而且人工智能容易复制,这样的中医是否会更靠谱?我想说的是,一方面,如果想让人工智能学习中医,那应该让人工智能学习哪个流派的中医呢?另一方面,什么时候人工智能能够理解了哲学,理解了修养功夫,才能真正理解《内经》。
有一种观点,科学会走向哲学,而哲学会最终走向宗教。就像梁漱溟先生的文化三期说,人类文化的第一期为“人对物”的文化,以西洋文化为代表;第二期为“人对人”的文化,以中国的儒家为代表;第三期为“人对自己”的文化,以佛教为代表。梁漱溟先生在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中说“西洋人……可以沿着第一路走去,自然就转入第二路;再走去,转入第三路。”也就是说,西方从科学技术出发,会自然转入哲学思想,最终可以发现“修持涵养”。哲学的尽头是神学。这里的“神学”,一般指代基督教等西方宗教。而本文所说的三教,主要指佛道儒三家。在这里,“哲学的尽头是神学”,属于借用。最终与东方文化在顶点汇合。不管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,最终是为了解决人的问题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西方现代医学在不断进步的过程中,最终会与《黄帝内经》殊途同归。然而,这种殊途同归,虽然都达到了顶点。两者却不可同日而语。就像中国文化是早熟的文化。早熟,也就不真熟,试看《中国文化要义·中国文化五大病》便知。虽然是早熟,“然而它却为将来世界人文预为提示其学术前景。”仿照梁漱溟先生的说法,中医,也是早熟的医学。试看中医两千年来的门派林立,以及传承的困难便知。然而,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”。世界的发展,既遵循“因果”规律,又受“无常”的支配。中西医学将来究竟往哪个方向发展,是难以预知的。从目前的情况来看,《黄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和西方现代医学各有其自身的优缺点。我们应该摒弃门户之见,在临床中选取对患者最有利的治疗方案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不是一个铁杆中医。前边为了说明中医一定分流派,引了东坡先生的《题西林壁》。而要跳出流派之争,还有一首诗可以说明,就是王安石的《登飞来峰》:“
飞来山上千寻塔,
闻说鸡鸣见日升。
不畏浮云遮望眼,
自缘身在最高层。
宏富渊深的《黄帝内经》,详细论述了人体世界的三层楼。但是,所谓“术业有专攻”,《内经》只是治病书。欲求“修持涵养”的实际功夫,还是应该求之于三教。《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对人体的认识,虽然包含了对心理层面的认识,但对人体的纠正,比如中药、针、灸主要还是在身体层面。如果有切实的心理疾病,或者以心理疾病为主,还应该求治于靠谱的心理咨询师,或者求教于三教。写到这里,忽然想到了孔子说过的话:“中人以上,可以语上也。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也。”《论语·6.21》以及老子说过“上士闻道,勤而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;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为道。”《道德经·41章》人人都有成为圣贤的可能,但是人人都有私欲的遮蔽。遮蔽的轻重,就天然有资质的不同。就像梁老在《如何成为今天的我》最后谈到的,盖学至于高明之域,诚不能不赖有高明之资。然但得心思剀切事理,而循此以求,不急不懈,持之以恒者,则祛俗解蔽,未尝不可积渐以进。而所谓高明正无奥义可言,亦不过俗祛蔽解之真到家者耳。此理,前人早开掘出以遗我,第苦后人不能领取。
最后,用一句王正龙先生经常用来勉励我们的话,结束全文,《中庸》说“人一能之己十之,人百能之己千之,虽愚必明,虽柔必强。”与大家共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