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君毅专栏中庸之即诚言性,即明言心,与

中庸之即诚言性,即明言心,与率性尽性

中庸一书,初在礼记中,朱子尝列之为四书之一,并承汉儒及程子之言,谓为子思著,兼视为传授孔门心法者。其列中庸为四书之末,正是自其为大学论语孟子之义之汇归综结处而言;则中庸之成书,亦宜在孔孟之后。今观中庸之言性,更可见其为能释除庄荀之流对心之性之善之疑难,以重申孟子性善之旨,而以一真实之诚,为成己成物之性德,以通人之自然生命、天地万物之生命、与心知之明,以为一者。其成书,固宜亦在庄荀之后也。按中庸言诚之语,多同孟荀言诚之义。然孟荀皆未尝以一诚,统人之一切德行而论之。中庸则明谓三达德之智、仁、勇,五达道之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,与为天下之九经之尊贤、敬大臣、柔远人等,以及人之为学之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之工夫,一切天人之道,皆以一诚为本,而后能贯彻始终,以有其成功。故曰诚者物之终始,不诚无物。此则孟荀所未言。人能思及并论及诚之重要,而专以之立教,盖亦必由人既知从事种种德行之修养之后,同时见及其中恒不免于夹杂,而有非德行中所当有者间之,致其德行乃断而不续,既有而终归于无,方知此立诚之重要;并知诚与不诚,乃为一切德行之死生存亡之地,而不可不以之立教。故此立诚之教非圣贤之“始教”,而为其“终教”。按孔子之立教,唯多举仁孝为说。孟子立教,则多就人当下表现之不忍、羞恶之心上指点,以使人自知其仁义之不可胜用。此皆重在正面昭示人生之道。孟子之言思诚,谓不诚不能动人,亦唯是勉人之道德实践之语。至荀子言性之恶,并知人心之危,道心之微,人心可中理可不中理,可合道亦可不合道,而见守仁行义之不易,遂特重诚固之工夫。中庸之言不诚无物,则使人警惕之意益深;君子乃不能不时时常存敬畏,以“戒慎乎其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。”而诚乃不只有工夫义,亦有为存在之物之本体义。此吾人于原心篇论中庸处,亦尝及之。中庸定达道为五、达德为三,天下之经为九,而皆统之于一诚。此种综述而贯通之论,亦固属终教之形态,而非始教之形态也。

诚之所以能统一切德行者,由一切德行,无论如何相差别,然要必纯一无间杂而后成,亦要必继续不已而后成。此求纯一无间杂,求继续不已,即诚之之道。人而能诚,即为有诚之之德者。此道此德,为必当遍运于一切德行之成之道之德,亦此一切道之能行、德之能成之超越的保证与根据;而能涵摄一切道之行、德之成,以为其内容之一道一德,而可称之为一切道之道,一切德之德者也。

诚之为德,在使一切德行中无间杂;而常存敬畏之戒慎恐惧中,即包含有对彼为德行之间杂者之克制,而必求去除此间杂者之义。此间杂为反面之不德,则诚为面对彼为反面者,而“欲反此反面者以归于纯一之正”之道之德。诚之为德,在使一切德行继续不已,亦必然包涵对“德行之或不得相续不已”之戒慎恐惧。更哲学地言之,德行之不得相续不已,即德行之可由有而入无;而诚则为面对此“可无”,而欲无此“可无”,以成此德行之不已于有,而保有之之道之德。人之一般德性之自然的表现于行为,如孩提之童之爱亲敬长,及一切仁义之心之自然流露,尽可未尝遇有间杂之者,人亦初未尝虑其不能相续。然此中确可有间杂之者继之而出现之事。如自然生命之耳目之欲之起,“妻子具而孝衰于亲,嗜欲得而信衰于友”之事,或持其仁义之心之表现以要名是也。有此闲杂,人之自然表现的德性行为,乃随时可断。此中便见人之德性行为,亦实尚未能自成其为德性行为。确切言之,即只见德行之始生,尚不见德行之完成。德行之由始生至完成,唯赖于诚之之工夫。此诚之之工夫之所以可能,则由吾人之有此一能自诚之德性或性德。此性德,又不仅只为人之德性之自然表现于行为之根据,亦为人之能自去其德性之间杂,而使此表现,能相续不已而完成之根据。吾人亦当说:唯此人之能自诚之性或性德,乃为吾人之真正之性。此真正之性,乃不只能表现为德行,使德行生发;亦为能去除间杂,使德行相续,而使德行为纯一不已之德行,而得完成者。亦唯因此性德,能去除间杂,使德行相续,而后可见其为绝对之真实、绝对之善;方可言人只须率此性,即是道,人欲成道成德,亦除率性以至于尽性以外,更无他事。故中庸首曰,率性之谓道,而终于言尽性也。

以中庸之言率性之归在尽性,与孟庄荀之言相较,则孟子言尽心知性,存心养性,庄子言复性,荀子言化性,皆未尝言尽性。言尽心知性,是说人当由恻隐羞恶之心之呈现,而知此心之呈现,即有自向于扩充之性,而用勿忘勿助长之工夫以集义,即所以养气而养性。此义乃指合义之行事。合义之行事者,人之善心之表现。集义者,集此善心之表现,以使此心自向于扩充之性,亦日益表现。故尽心即所以知性,此中尽可无消极性的如何对付不善者之间杂之戒慎恐惧。庄子言复性,则意谓当人既徇其心知,而向外驰求,即离其性之本,足致人之忧患,以丧德失性;故必还引此心知,以返归于性之所直感直通之当下所遇,使知与恬交相养,乃为复性。在庄子心知与性,其义可不同;知与恬交相养,乃所以复性之工夫;然此工夫,毕竟由心出或由性出,则似皆可说。荀子言化性,而能化性者,为知道行道之心;养此心以诚,即所以化性。此中,心与性之相对,乃一能治与被治之相对;而于此心之能自诚之性之善,则荀子盖未能识。庄子之性有待于复,不能自尽;荀子之性为恶,更不当尽。二家乃无尽性之教。孟子言尽心知性,是尽此善心,即知此善性;别无因不善者之间杂,而未能尽之性。心既尽而性即知,亦无待乎更言尽性。孟子之尽心知性,全幅是一正面的直截工夫。其言强恕而行以求仁,固若为更经一转折,而以“恕”自己勉强以求仁之工夫。然此仍可说是不外:由人之更向上一步,反省其心之如何,而以己心忖度他人之心,直举此心加诸彼,而推之于彼之工夫。若然,则此亦是直依于心之能推之性,以言人当推心之直截工夫。人欲强恕而行,亦可由一直下对己心之反省,以知其性,以为其强恕之工夫之所据。是即亦可只言尽心,而不必更言尽性也。然中庸即人之能自诚之性以言性,则人虽已知求诚强恕,仍不同于其已尽此能自诚之性。故人即已有强恕之心,仍有诚不诚之问题在。此自诚之性,必须表现于时时之择善,而固执之,以去一切间杂之不善;而人于其求自尽其心之继续不已之无穷历程中,乃恒见有未能自尽而当尽者在,故必须言尽性。是见中庸之尽性,与孟子之尽心,正不必全同其旨。尽心可只须顺当下已呈现之德性心而扩充之,尽性则必须去除一切心中之间杂,以归于纯一而不已。故尽心犹可是始教,可不包括:如何去除一切不善者之间杂者之工夫,亦可不包括:自防其工夫之断,而常存敬畏之戒慎恐惧等。尽性或具此尽性义之尽心,则必须包括此一切于其内,以使人之道德生活能成始而成终,而为终教者也。

中庸之尽性之教,如必连心而说,即尽此能自诚之性以尽心之教。此性之尽,包涵人之去除不善、择善固执等于其内。故其善,即无不善之可能之必然定然的绝对善。对孟子之德性心,庄子荀子可谓外尚有向外驰求、使人丧德之心知不中理之心。在中庸能自诚之性之外,则更无不善之心、不善之性与之相对。因此性,即以去除一切不善者为其性也。(朱子语类六十四谓尽心乃知上说,是浑沦的;尽性自行上说,涵零碎工夫。其言与上文略异。然朱子亦有尽性为底细之究竟工夫之意也。)

吾人识得此人之能自诚之性之存在,初可由吾人之守仁行义、改过迁善之一念之诚中识取。既识得之,而知其为一绝对善,乃可表现于无尽的人所自命自令于其自己,诸尽性之事中者;吾人即知此性乃一超越于其已有之一切表现之上之性;乃若自一无穷渊深隐微若不可见之泉源而流出,遂可说此泉源,为超越于现实人生之已有之一切事之上,之无声无臭之天,亦可说此性乃天所命于我,以见于我之自命者。故中庸谓此性为天命之性。至于就此性之表现言,则有二形态:其一形态为直承其为绝对之善,而自然表现为一切善德善行。此即吾人于原心篇下所谓直道的顺天德、性德之诚,以自然明善,其极为不思而中,不勉之得,至诚无息之圣境,是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。至诚无息者,其生心动念,无不为此能自诚之性之直接表现,而“明著于外者。”中庸于此乃更不言心,言意念,而只言明。明即心知之光明,人至诚而无息,则其心知即只是一充内形外之光明,以表现此自诚之性,此外即更无心可说。是谓由诚而明。另一形态为人之未达至诚,而其性之表现,乃只能通过间杂之不善者,而更超化之,以去杂成纯,以由思而中、勉而得。此即吾人于原心篇,所谓由择乎正反两端,以反反而成正之工夫。人在此工夫中,乃以心知之光明开其先,而历曲折细密之修养历程,以至于诚。即所谓“自明诚,谓之教”,“致曲”以“有诚”也。以中庸观孟子,则孟子教人直接识取本心,当下反身而诚,而自见其乐莫大焉,即直下以契圣境教学者之自诚而明之语;荀子之重在由心之中理合道,以化性起伪,而自勉于诚心以守仁行义,则为由曲以有诚,由明而诚之教也。然荀子未能识其诚心守仁、守义所本之人性,为一至善之性;孟子即心言性,不自耳目之官之欲言性,则亦未尝言此心之性,能运于一切非心之耳目之欲,以及不中理之心之中,更历尽曲折,而超化之,以成其纯一无已之表现。中庸于此则能兼综此至诚无息、与曲能有诚之二义,而见其皆本于一天命之性;乃一面以直率此性为道,一面以思勉之工夫,修治此道,去其间杂不纯者,而恒自戒慎恐惧于人须臾之离于此道。此即中庸之张大孟子之义,而使人于此天命之性之善,更可无疑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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