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本文关于茶的讨论,不代表本刊立场-
我们在说自然的时候,恰远离自然,对它充满误解;在说佛系的时候,内心并没有秉持信仰;在喝茶时,充满了物的纠缠而难获清凉。自然、佛系、茶,更多时候只是我们口头获得之物,它们并没有真地与生命产生任何关联。
朝颜
“牵牛花短命。早晨沾露才开,午时即已萎谢。”汪曾祺在《夏天》中写到。具有圆满、吉祥寓意又或者香气扑鼻的植物,一直为中国文人眷顾,而被视为短命的夏花,在日本却促成了茶道历史上的一段公案。牵牛花在日本被称为“朝颜”,在奈良时代传入日本,最初被视为一种药用植物。江户时代之后,才逐渐成为观赏花被栽培。《朝颜三十六花撰》就是记录不同品种牵牛花的专书。这生命脆弱而短暂的夏花,却因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的缘故,由物性符号转为精神性符号。
年敕使河原宏在他的电影《利休》中,专设一段利休与牵牛花的情节。为迎接丰臣秀吉的到来,准备清晨茶会的利休,选择好花器后,在庭院中择取了一朵牵牛花置于花器中,并命弟子剪掉篱笆上所有正在开放的牵牛花。匆忙赶往清晨茶会的丰臣秀吉,在路途中满脑子是一院子洁白的牵牛花,却在进门一瞬停下来,篱笆上除了牵牛的绿叶,并看不到一朵盛开的花。专为花来的丰臣秀吉脸上有不可言说的怒气,却在进入茶室时,在幽暗光线下,看到那朵如月光般幽白的牵牛花。那一瞬间,丰臣秀吉一早晨被满庭花色牵扰的内心,应该如同听到寺院晨钟般安静下来了吧。“物中乐趣、物外自由”,这即是千利休手下的花的精神性。
与这则一并记载于《茶话指月集》中,关于千利休的轶闻还有很多。而围绕于此关于茶的精神性,则从千利休开始,走出了一条属于日本茶独特的精神幽径。谷泉在他新出版的译作《侘寂》的后记中说到:“日本像是支立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巨大滤网,浩瀚的东方创造,涌到这个扁瘦的国家,被过滤、纯粹、明确和突显,使日本成为东方文化的代表。”中国就像那开满牵牛花的庭院,富饶而杂乱,宝藏与琐碎之物堆积在一起,让人难以凝神一视。而向中国学习,却又脱胎出自己独立精神的日本茶道,正如那一朵牵牛花般,简单直接,却直指人心地存在着。而这一切,也以利休之死为标志,成了日本茶道确立的土壤。从集权享用之物脱胎,变成日本文化的一种精神符号,利休用决绝之死,铸成了“侘茶”的土壤。
侘寂
相信很多喜欢茶的读者,都不同程度地涉猎过与日本茶道有关的书籍。譬如冈仓天心的《茶书》,以英文写作,却成了茶道的符号之书,以至于西方人提到茶道,首先会想到日本。围绕侘寂展开的美学跟哲学,则与茶息息相关。
日本古老的诗歌集《万叶集》,成书于八世纪,那时日本主要的追膜对象就是唐王朝时期的中国。唐代诗歌冷峻、清癯的意境,逐渐渗透在日本的和歌与文学作品中,而只有在茶道,这种充满了物,却恰因为物而独塑精神的存在,让侘寂思想有了最实质性的全面觉知。
十六世纪的日本茶室,就是武士用来搞团建的场所。虽然与茶相关,但是茶会上充斥着重金购买的奢华的唐物,炫耀之风盛行。在这样的茶会上,唐物的存在恰恰脱离了唐时期诗歌中的那种极简的精神美感。村田珠光则反对此种形式,尽可能地使用本地出产、并非名物的低调器皿,这是侘寂美学与物质衔接的开始。
珠光近百年的坚持,随后千利休继承、发扬了珠光坚持的美学核心,他将粗糙、无名的朝鲜茶碗,与工艺精美的中国器具等同对待。巨大的茶室空间,被他压缩成了狭小的三十九平方英尺。这是利休的美学命题,也是促成他之后命运戛然而止的因果。
在千利休时代,茶道所用之物皆非名物,与价格相关的物质价值,被搁置一旁。粗糙的陶土、随手可得的竹子、温暖舒适的纸张,都成为可用的美物。而所有这些也如禅般,具有当下性,一旦离开那一刻,便烟消云散了。在人生最后一场茶会上,利休摔碎了珍视的器物,独留下自己用竹削制,叫做“泪”的茶杓,赠予了含泪的古田织部。并留下“我死之后,茶道衰微”的谶语。
千利休死后,虽然各派茶道都试图确立自己为正统,但随着社会变革,以前仅为贵族、武士所修习的茶道,逐渐世俗化、商业化。充满僵硬仪轨、空洞内容的茶道,已经远离了利休建立之初的样子。因此,日本美术鉴赏收藏家白洲正子,在《我的茶》中说:“僧人受限于佛法,书法家被笔画框住,茶与茶人也是同样道理。形制拘泥,带来仪式的技能化,便是堕落的开始。”
利休的侘寂精神,在茶道中,终于从月光,变成了指月的手指般的存在。
自然之石
那么,什么是属于中国的茶精神,覆于物却悠游自由的灵魂呢?
前不久,朋友看我喝茶简单,特送我一本堆积了茶器美物的杂志。翻到一页,在日式榻榻米上,安放着昂贵的硬木树瘿制作的小茶桌,桌上摆着青瓷名器。图片正中,则是价格不菲的太湖石,下摆着日本海淘回来的古董扇子。看似模拟了侘寂美学的部分,却处处充斥着昂贵与堆叠。
尤其是那块视觉正中的太湖石,石头的自然美感,在白居易将太湖石总结为“丑”跟“怪”的时候,就已经开始异化,米芾又有过之而不及地将其概括成“瘦”“皱”“漏”“透”的物型特点后,逐渐被带离了自然的自适,与侘寂的自由审美背道而驰,以至于到现在为止,很多自视为文人的人,都难免有此石癖。而由石沦入物欲不复之道的,宋徽宗也在此列,而宋亦因为物的赘累终于崩塌。
本来简单的中国茶,则因为六大茶类的衍生,徒增了多少真假难辨的故事跟天价茶饮?那本来应该属于物之禅的精神承载,却因为繁重的物念,成为精神的累赘。茶是自然与东方思想精髓相契合之物,既是每日生活所需的解渴之物,也是精神遨游自然的承载。
当然,也有人逐渐开始反思,但在自然古朴的精神核心并没有被理解的时候,投机的商家也化身为思想家跟美学家的样子。那些持有同一价值观的日本器具跟匠人,又如唐物般,成了轻奢品而被追逐。动辄成千上万,披着民艺外衣的商品,跟并不出名的老实匠人,成了一轮轮热炒的对象。而属于当下土壤,更应该被发掘启蒙的手艺人,要么成为了资本控制的大师,要么就默默无闻的在乡村中衰亡。何时我们才能从茶艺的花哨、被转译却并不属于我们精神内核的茶道中,窥出头绪来想想,属于我们那杯悠然自得的茶汤,它的当下性是什么?
这个问题我经常问自己,你有答案么?
(图片提供:谷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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