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者这里讲的中国道德,是指中国传统道德。今天的中国很多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,但中国道德至今基本上还是传统的,绝大部分的中国人所信奉所遵守的还是传统道德,如果他有道德的话。
其次,所谓中国道德的底线,是指中国人在什么情况下还认为自己是具有起码的道德的,而在什么情况下就认为自己不道德了,这个线划在哪里。所谓底线,就是做坏事的底线。同样是做坏事,有的人自认为是极其不道德的,只是由于利欲熏心、羡慕嫉妒恨或者其他非道德的原因而做了这件事,这就叫做突破了道德底线;但有的人仍然认为自己这样做虽然不太好,但还是合乎某种道德的,是为了道德的目的而不得不做(如“善意的谎言”之类),因而是可以用道德来辩护的,甚至是出于道德的目的而应该做的义务(如“亲亲互隐”),这就叫做没有突破道德底线,或者说这就是他的道德底线,他觉得自己做坏事还是“有底线”的,自认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。
所以,道德底线就是道德的最低标准,凡是在这个标准之内的,我们不能说他的道德有多么高尚,但还是可以认为他没有违背起码的做人原则,哪怕他做的是坏事,甚至是很坏的事,还是可以在道德上有所原谅的。换言之,这里说的是对于一件坏事的道德评价标准,即究竟坏到什么程度,或者以一种怎么样的坏的方式,还能算是在道德的范围之内,或者还不能算做是完全不道德的。好事不用说,大家都公认是道德的,至少不是不道德的;但在坏事上,有人认为是不应该的;但有人认为就应该这样做,或者认为这样做也是允许的,不能算不道德———这是为什么?
▍中国道德的内涵
一说起中国道德,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所谓“三纲五常”、“三纲六纪”、“五伦”,然后就是孟子和《中庸》讲的“四端”或“诚”。但这里需要做一点细分。“三纲”指君为臣纲、父为子纲、夫为妻纲,这是指一种制度安排,从国家到家庭一脉相承,具有政治含义。例如儿子不服从父亲,父亲就会说:“反了!还有没有王法!”笔者这里考察的是道德底线,不是政治设计。但由于中国道德历来和政治不分,谈道德时不谈三纲毕竟是说不过去的。至于“四端”或“诚”,则主要是指一种道德心,而不强调道德行为,虽说知行合一,但毕竟有不同的强调面,所以这里不单独来做专题探讨,只在必要时涉及。于是我们着重要探讨的就“三纲”、“五常”、“五伦”和“六纪”。
三纲:董仲舒表述为“君为臣纲,父为子纲,夫为妻纲”。五常:董仲舒表述为“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”。
五伦:孟子表述为“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”有人把五伦和五常对应起来,把父子有亲等于仁,夫妇有别和长幼有序都归于礼,加上君臣之义和朋友之信,单剩下一个“智”无法对应,似乎是多余的,于是就把五常的“智”划到五伦之外。其实这里的“智”不应该理解为知识和智力,而应该理解为“知大体”,即孟子所谓“人之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,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。亲亲,仁也;敬长,义也;无他,达之天下也”。也就是后来张载所讲的不同于“闻见小知”的“德性之知”、“天德良知”,是任何一个常人都具备的,哪怕他没有什么知识。所以五常除了与五伦重合之外,还多讲了一个“智”,即良知,但它是总管其他四常的,也就是五伦的归结点。这不是什么知识,而是“不虑而知”的良知,一切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关系都要诉之于良知。所以《易纬》中安排五者的位置说,仁、义、礼、信分属于东、西、南、北,而“智之决也,故中央为智”。
六纪:汉朝班固所撰《白虎通义》中提出“三纲六纪”之说。“三纲”就是董仲舒提出的三纲;所谓“六纪”,指“诸父、兄弟、族人、诸舅、师长、朋友”。进一步解释:“谓诸父有善,诸舅有义,族人有序,昆弟有亲,师长有尊,朋友有旧。”其实跟上面讲的大同小异,只是更强调了族群社会关系。
一般来说,上述行为规范就是中国人的道德规范,也是上至士大夫、下至布衣百姓所共同认可的道德标准。当然,三纲中的“君为臣纲”和五伦中的“君臣有义”,主要是士大夫官僚们的官场政治道德准则,草民们都还谈不上;然而草民原则上也是认可的,因为原则上说布衣也有当官的可能性。所谓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,正体现了他们对君臣之义的这种认同感。但君臣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制度设计,即使是道德也是一种政治性的道德要求。
在皇帝消失的20世纪,君为臣纲和君臣有义的制度设计就消失了。然而,君臣之间的道德规范在官场中并没有消失,它体现于政治生活的上下级关系之中,且由于官僚人数的扩大,反而比往日更为通行了。而在政治和官场之外,日常生活的道德规范就是“五伦”中的其他四伦,或者“五常”、“六纪”。《白虎通义》中说“三纲法天人,六纪法六合”,也是这个意思,就像一个是纵坐标(政治生活),一个是横坐标(日常生活),它们统领着中国人的道德坐标。
▍中国道德的等级
在上述“三纲五常”、“五伦”和“六纪”中,讲了几个方面的道德,但这些德目之间显然还是有区别的。主要的区别在于,它们的排列方式基本上是固定的,是不可打乱的。
如果只看三纲的话,那么君臣关系理所当然的是第一位,其次才是父子和夫妇,这是就政治制度的安排而言的。但如果要论日常生活的道德,那么首先排在第一的是父子关系,这个是不能动的,就连君臣关系也是类比于父子关系而成立的。所以孟子讲五伦,先讲“父子有亲”,再讲“君臣有义”。
接下来是夫妻关系,这个就不那么重要了,只是讲夫妇“有别”,即家庭内部分工,男主外女主内,与道德其实没有直接的关系。它在“六纪”中甚至没有位置,而是直接下来就到了兄弟关系。
再等而下之的就是师长和朋友,这两项实际上是附带的,因为它们是建立在与前面几项相类比的基础上的。师道尊严的原理是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”,把老师当父亲来尊重,或者说,老师其实是父亲的延伸和帮手,因为“养不教,父之过”。朋友则相当于兄弟,只有能够称兄道弟的才叫做朋友。
所以真正说来,五伦其实是两伦,即父子关系和兄弟关系,也就是通常所连称的“孝悌”。当然孝也包括母子关系,但由于“夫妇有别”,夫为妻纲,妻子在家是没有什么地位的,对母亲的孝敬理论上主要是看在父亲的份上。在中国传统父权社会中,女人其实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道德,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只要顺着男人就有德,所有的德都是男人主导的。所以《白虎通义》“六纪”中,连“诸舅”、“族人”都提到了,就是不提妻子。
至于姐妹那就更不值一提了,孟子讲“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,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”,为什么不说“无不知敬其姐也”?“长幼有序”,难道不包括姐妹关系或姐弟关系?当然包括,但是不用说。因为姐妹终究不是自己家里的人,将来要出嫁,成为别人家的人。所以她们的道德教养主要就是将来怎么做妻子。这对于维系自己家庭内部的道德秩序不是很重要,但对她们出嫁后成为别人家的主妇很重要,其内容就是服从家庭中的男人。
所谓“三从四德”:“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夫死从子;妇德、妇容、妇言、妇功”,所谓贞洁贤淑,都是讲如何服从家庭里的男性家长。正统道德中并没有对姐妹关系制定特殊的规范,更谈不上如何处理她们与师长、朋友的关系了。万一碰上了,就让她们参照兄弟关系和他们的师长朋友关系来做,也不是很当真。比如《红楼梦》里面,那种没大没小的姐妹关系被比做一场终究要散的“宴席”。
由此可见,中国人道德中最重要的是孝,其次是悌。而悌也是从孝派生出来的,其他关系更不用说,都是从孝这里生发出来的。我们通常把“父兄”和“子弟”连称,说明兄从父,弟从子,悌本身就是孝的一种体现。兄弟鬩于墙,这本身就是不孝。由悌再推广到朋友,朋友关系就是“称兄道弟”,相当于兄弟关系。再扩展开来,就是《论语》中讲的“四海之内皆兄弟也”。
这里要注意一点,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并不等于人人平等的意思,因为兄和弟几乎相当于父和子,是不能平等的。如果平等,那就是墨子的“兼爱”了,这是被孟子痛斥为“禽兽”的。所以这话也没法翻译为西文,因为西文中“兄”和“弟”是没有区别的,都是brother。
当年赛珍珠翻译《水浒传》,译做AllManAreBrothers,自认为很贴切,其实是误导。在基督教世界中认为这就是《圣经》中讲的大家都是brothers、人人平等的意思;但在中国人看来,如果连兄和弟之间都彼此不分了,那梁山上的座次怎么排?排不定座次,则必然内乱,窝里斗,朋友关系将荡然无存。刘、关、张的朋友关系之所以最铁,是因为桃园结义时排定了辈分,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”。真要同年同月同日生,那还不好办了,大家都像是双胞胎,谁听谁的?
所以,中国人的道德基础是建立在家庭血缘关系之上的,它可以扩展到朋友或师生关系上,通过“推恩”推广到其他人身上,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,就是很难扩展到陌生人身上,更不用说扩展到敌人身上了。除非他们先已经有一个过程,变成自己的熟人了,所谓“一回生,二回熟”,或者“不打不相识”,成了朋友。缺乏这一过程,那就不能适用这些道德原则。
孟子和齐宣王讲推恩,齐宣王说我看到一头牛被牵着从我面前过、去屠宰场时全身发抖的样子,于心不忍,于是叫人用一只羊替换了它;孟子说羊和牛都是被杀,有什么分别吗?惟一的分别就是牛的样子你看见了,起了恻隐之心,而羊的样子你没看见,就可以“君子远庖厨”,狠心让它被杀。
孟子以为把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推广到“天下”是很容易做到的事,只要你看见了,就会起恻隐之心,其实不然。一年天,你能够天天访贫问苦吗?即使能,那些你没有看到的陌生人也是绝大多数,他们都可以被当做“羊”而不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