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庸”朔义刍议
梁立勇
内容提要:“中庸”之“中”应释为心,“庸”应释为用,“中庸”即“用中”,即记心之为用。“中庸”即儒家的“忠恕之道”,其以“诚”为前提,是个体修习得仁的方法。“中庸”既是儒家修身处事的方法,也是儒家王道政治的必由之路。儒家的“道统”之传也是以“中庸”为其内容。
关键词:中庸中诚道统
作者:梁立勇,年生,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。
?
《中庸》相传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著。它本是《礼记》的第三十一篇,朱熹将其单独抽出成书并为之做注,认为“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,子思恐其久而差也,故笔之于书,以授孟子。其书始言一理,中散为万事,末复合为一理”[1],给予了极高的评价。此后《中庸》地位日益重要,成为中国思想史上一部重要的文献,“中庸”也成为儒家学说的一个核心思想。但对于“中庸”一词及其思想到底该如何理解,却一直是见仁见智,莫衷一是。近年来,新出土材料日益丰富,为进一步探讨“中庸”创造了条件。笔者不揣浅陋,在此试着做一分析,以作引玉之砖。一问题提出最早对“中庸”做解释的是东汉郑玄的《礼记目录》:“名曰中庸者,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。庸,用也。”[2]宋代的程颢、程颐认为:“中者,只是不偏,偏则不是中。庸只是常。”“不偏之谓中,不易之谓庸。”[3]自宋以后,绝大多数学者认同二程对“中庸”的解释。除了这两种认识外,也还有个别学者有不同的理解,如龚希平认为,应以“心”训“中”,以“常”训“庸”,“中庸”就是“常心”[4]。程平源根据出土文献《五行》篇,认为“庸”应该依郑玄解释为用,“中”即是心,“中庸”就是用心,中庸之道本是沟通天人的心学。[5]笔者认为,以上对中庸的解释中,程平源“中庸”即用心的意见是正确的,其他的解释都有挂碍难通之处。下面试为分析。首先,如果按照二程的解释,“中庸”就意味着处事不偏不倚,恰如其分。如此一来,“中庸”即是一种价值标准,一种终极理想状态。做任何事都时时保持中道,就如同宋玉《登徒子好色赋》里说“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”的美人一样,在现实中并不存在。只强调“中”的结果而没有明示落实它的方法,“中庸”只能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理想,如同镜花水月,无法实现。因此,从宋代开始就不断有学者对“中庸”思想提出质疑。例如,欧阳修在其《问进士策》中说:尧用四凶,其初非不思也,盖思之不能无失耳,故曰:“惟帝其难之。”舜之于事,必问于人而择焉,故曰:“舜好问。”禹之于事,己所不决,人有告之言,则拜而从之,故曰:“禹拜昌言。”汤之有过,后知而必改。故曰“改过不恡”。孔子亦尝有过。故曰:“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。”而《中庸》曰:“诚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。”夫尧之思虑常有失,舜禹常待人之助,汤与孔子常有过。此五君子者,皆上古圣人之明者,其勉而思之,犹有不及,则《中庸》之所谓“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”者,谁可以当之欤?此五君子者不足当之,则自有天地已来,无其人矣。岂所谓虚言高论而无益者欤?[6]欧阳修虽然主旨是在反驳“自诚明”者,但是所列古圣贤的失误有目共睹。既然实际上无人能做到不偏不倚、恰如其分,提出“中庸”这种难以实现的理论几近于无的放矢,“中庸”就成了“虚言高论而无益”,有违儒家思想一贯强调人伦日用的特点,也就无由成为儒家的核心思想。其次,从宋代开始到现在,一直有学者怀疑《中庸》应分为“中庸”和“诚明”两部分,《中庸》一书本来是两篇。[7]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,是因为《汉书·艺文志》所载有两篇解说《中庸》的文章。更主要的是《中庸》有一半文字在论述“诚”的概念,而“诚”和“不偏谓之中,不易谓之庸”的“中庸”并没有逻辑上的联系,[8]所以才会有学者认为今本《中庸》原是由《中庸》和《诚明》两篇混成。将“中庸”解释为不偏不倚,就《中庸》内容而言也多有扞格难通之处。《中庸》说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君子之中庸也,君子而时中;小人之反中庸也,小人而无忌惮也”[9]。君子和小人在此是以德行区分,划分德行高低的标准即是能否做到中庸,而做事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并没有这样的价值特点。即使是有道君子也未必行事一定无偏无颇,如上引欧阳修所举古圣贤之失即为明证。至于德薄行亏而处事精审者,历史上并不乏人,如西汉的陈平,受金盗嫂,却算无遗策,屡建奇功,最终成为一代名相。可见,如将“中庸”释为不偏不倚,是无法使其成为区判君子和小人的道德标准的。《中庸》记载孔子说颜回“择乎中庸,得一善,则拳拳服膺,而弗失之矣”[10]。如“中庸”是中和、不偏不倚之道,其本身就已经是至善,如何需要再“得一善”?既然言“得善”,则“中庸”是一种方法可知,也就是说,孔子认为颜回通过这种方法才能获得“善”。总之,将“中庸”解释为不偏不倚,难以完满圆通。二“中庸”解诂龚希平、程平源都指出,“中庸”之“中”是指“心”而言。《说文》:“中,内也。”[11]段注:“中者,别于外之辞也。”[12]心在身内,故古人有时以中指代心。龚希平在其文中举了一些文献里“中”解释为“心”的例子。[13]除此以外,还可以再举一些例子,如《礼记·文王世子》“礼乐交错于中”,郑玄注:“中,心中也。”[14]《礼记·礼运》“故人者,天地之心也,五行之端也。”[15]《左传》成公十三年载刘康公说:“吾闻之,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谓命也。”[16]《礼运》“天地之心”和《左传》“天地之中”,正相对应。《逸周书·武顺解》“人道尚中,耳目役心”[17],也是将“中”“心”对举,“中”即是指“心”而言。尤其是最近出版的《清华藏战国竹简(捌)》中一篇文献篇名就叫作《心是谓中》,其首句即直下判断,释“心”为“中”:心,中。处身之中以君之,目耳口肢四者为相,心是谓中。[18]清华简作于战国中期,与《中庸》成书时代接近,“中庸”的“中”可以解释为“心”,是完全没有问题的。以上是从训诂方面说明“中”可以释为“心”。从《中庸》文本内容也能判断“中”是“心”义。《中庸》首章即给“中”下定义说: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。”[19]喜怒哀乐是心理情感,没有表现出来时都蕴藏在心里,就是“中”。《逸周书·官人解》有类似的表达:“民有五气,喜、怒、欲、惧、忧……五气诚于中,发形于外,民情不可隐也。”[20]“喜怒欲惧忧”与“喜怒哀乐”虽名称有异,但都指心理情绪而言。孟子说“心之官则思”[21],心的功能是思虑,各种情绪皆由心而生。《荀子·正名》说:“说、故、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、欲,以心异。”[22]这是说“喜怒哀乐爱恶”等感情是不同的心理特征。《春秋繁露·人副天数》则直接说:“心有哀乐喜怒。”[23]《中庸》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”和《逸周书》“五气(喜怒欲惧忧)诚于中”,是将心理情绪与“中”联系起来,而《荀子》“说、故、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、欲,以心异”和《春秋繁露》“心有哀乐喜怒”,则是将心理情绪直接归因于心。两相对照可知,《中庸》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”的“中”无疑应该理解为“心”。《中庸》第二章说:“小人之反中庸也,小人而无忌惮也。”[24]“忌惮”是一种心理活动,其落脚处是心,这也可以说明“中”应该释为“心”。再说“庸”。对于宋儒把“庸”解释为“平常”,王夫之曾提出批评:若夫庸之为义,在《说文》则云:“庸,用也。”字从庚从用。言用之更新而不穷。《尚书》之言庸者,无不与用义同。自朱子以前,无有将此字作平常解者。庄子言“寓诸庸”,庸亦用也。《易》所云“庸行”“庸言”者,亦但谓有用之行,有用之言也。盖以庸为日用则可,日用亦更新意。而于日用之下加“寻常”二字,则赘矣。道之见于事物者,日用而不穷,在常而常,在变而变,总此吾性所得之中以为之体而见乎用,非但以平常无奇而言,审矣。[25]王夫之对“庸”字的理解极是。在先秦文献中,“庸”绝大多数时候确是“用”义。[26]因此,“庸”还应依照郑注解释为“用”。“中庸”即“中用”。古汉语中,有时候为了将一个动宾词组变成名词性词组,会将动词和宾语的位置对调。就“中庸”一词而言,“庸(用)中”是动宾词组,为了将其变成名词词组,即将“庸(用)中”两字顺序调整改为“中庸(用)”。古汉语中这样的例子有不少,如:动宾词组名词性词组君人人君主民民主觐王王觐[27]主盟盟主养鸟鸟养[28]这种构词方式在书名或篇名中尤其常见,如《康诰》即诰康,楚辞《天问》实际就是问天,《乐记》即记乐,《史记》即记史。因此,“中庸”也即“用中”。这里的“用”不能简单理解为使用,准确地说,“用”是“行”“由”的意思。《方言》:“用,行也。”戴震疏:“用,亦由也。”[29]《礼记·礼运》:“故谋用是作,而兵由此起。”[30]此处“用”“由”互文,“用,亦由也”[31]。“用中”就是记心之为用,即通过心来找到接应外物自我修治的方法。三“中庸”本义《中庸》首句即开宗明义说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,可离非道也。”[32]这里的“道”即指“中庸”之道,而“道”是根植于人性基础上的,所以“道”应该简便易行,是人人可以实践,且是人人应当实践的。如第十五章说“君子之道,辟如行远必自迩,辟如登高必自卑”[33]。第十三章直接引孔子之言说:道不远人,人之为道而远人,不可以为道……忠恕违道不远,施诸己而不愿,亦勿施于人。君子之道四,丘未能一焉:所求乎子以事父,未能也;所求乎臣以事君,未能也;所求乎弟以事兄,未能也;所求乎朋友先施之,未能也。[34]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判断:“忠恕违道不远。”徐复观曾指出“中庸”之道其实就是“忠恕”之道。[35]孔子所谓“求子以事父”等四种君子之道,无一不是由推己及人而来,这种推己及人的方法就是“用中”。“忠恕”是从正反两方面立言,“忠”从人之所欲方面讲,是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[36];“恕”则是从人之所恶方面讲,是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[37]。而“中庸”将正反两方面都包含其中,表达更为概括简练。可以说,中庸是“忠恕之道”理论化的表述。“忠恕”是心性概念,“中庸”之“中”应理解为“心”。《中庸》第六章:“舜其大知也与!舜好问而好察迩言,隐恶而扬善,执其两端,用其中于民,其斯以为舜乎!”[38]“执其两端,用其中于民”的表述很容易让人误以为“中”是“不偏不倚”的意思,其实“执其两端”还是从一事的正反两面而言,是一非二。善恶是矛盾两端,但“扬善”“隐恶”都是人所希望的,两者均由一点(内心)引出,而非两端,所以这里“中”仍是指“心”而言。总之,这种由内及外的为人处事方法,简单直接,易于践行。“中庸”既然是从自己心里发出,自然是“道不远人”,也与“行远必自迩,辟如登高必自卑”的比喻,以及“夫妇之愚,可以与知焉……夫妇之不肖,可以能行焉”[39]这些描述合如符契。还有一些儒家文献也提到“中庸”。《荀子·王制》:“元恶不待教而诛,中庸不待教而化。”[40]《韩诗外传》卷五:“王者之政,贤能不待次而举,不肖不待须臾而废,元恶不待教而诛,中庸不待政而化。”[41]这两处“中庸”显然不能以“中和之道”解释,否则中庸既为至善之德,根本无需讨论是否应“待教而化”。“中庸”不须教化,正是因为“中庸”这一修身处事之法就是将心比心、反求诸身,其实施条件俱足于自身,不需外求,因此能够遵循中庸之道的人,其自身的完善,本不待于外界的管教。于此也可说明,“中庸”与“忠恕之道”是一回事,“中庸”正是孔子所言的一以贯之的“道”。四“中庸”与“仁”下面讨论“中庸”与“仁”的关系。《论语·雍也》:子贡曰:“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,何如?可谓仁乎?”子曰:“何事于仁,必也圣乎!尧舜其犹病诸!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。能近取譬,可谓仁之方也已。”[42]这里孔子说仁就是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。能做到“忠恕之道”就意味着达到了仁的境界。孟子所言“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”[43]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。前文已经说过“忠恕之道”就是“中庸之道”,可见,孔子认为从自身出发推己及人的“中庸之道”就是实现仁的方法。“仁”是一个抽象的道德概念,孔子很多学生,如樊迟、子贡、颜渊、子张、子路、仲弓、司马牛等,都曾向孔子请教究竟什么是“仁”。这表明“仁”这一概念不容易理解,更遑论实践。孔子执简驭繁地以“中庸”之道来落实“仁”,“中庸”与“仁”就贯通为一,使得“仁”由抽象而变得具体,成为人人可以践行的道德。儒家很多关于“仁”和“中庸”的论述也可以说明二者的这种关系。例如,“仁”是儒家最高的道德标准,是孔子思想的核心,所以孔子的学说又被称为“仁学”。《中庸》第三章载孔子说:“中庸其至矣乎。”[44]中庸也同样被推为至道。可见,作为儒家方法论的“中庸”与儒家核心德目的“仁”,在价值坐标上是对等的,也就是说,二者同样居于核心地位。再如,儒家常以射艺来比喻“仁”和“中庸”。孟子说:“仁者如射,射者正己而后发。发而不中,不怨胜己者,反求诸己而已矣。”[45]《中庸》第十四章说:“射有似乎君子,失诸正鹄,反求诸其身。”[46]之所以儒家用射艺来比喻二者,是因为射箭发而不中,要“反求诸己”,回到自身找原因,这种自我省视的精神与中庸之道是高度契合的。“中庸”与“仁”还有一处共性,二者虽然都是儒家的核心价值概念,但并非高不可攀,不可企及:仁“能近取譬”,中庸“道不远人”。孔子说:“仁远乎哉?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[47]欲仁而仁至,可见得“仁”不难;《中庸》:“人皆曰‘予知’,择乎中庸,而不能期月守也。”[48]人能“择乎中庸”,也说明中庸易于把握。《中庸》第四章中孔子以“饮食”比喻“中庸”,亦是表明“中庸”是人人可以践行的方法。在孔子看来,常人如能勤学笃行,人一己十,最终是可以达到“中庸”与“仁”的境界的。之所以常人能至而未至,实在是因为不为而非不能,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“力不足者,中道而废。今女画”[49]。“仁”是儒家的价值追求,“中庸”则是实现“仁”的手段,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,“仁”与“中庸”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。“中庸”和“仁”虽然主要关乎个体德性的修习养成,但其最终的目的归宿却是政治,二者都是孔子政治哲学链条中的环节。《中庸》第二十章记载了鲁哀公与孔子关于如何治理国家的一段对话:哀公问政。子曰:“文、武之政,布在方策,其人存,则其政举;其人亡,则其政息。人道敏政,地道敏树。夫政也者,蒲卢也。故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。仁者人也,亲亲为大;义者宜也,尊贤为大。亲亲之杀,尊贤之等,礼所生也。在下位不获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矣!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;思修身,不可以不事亲;思事亲,不可以不知人;思知人,不可以不知天。天下之达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,曰:君臣也,父子也,夫妇也,昆弟也,朋友之交也,五者天下之达道也。知仁勇三者,天下之达德也,所以行之者一也。或生而知之,或学而知之,或困而知之,及其知之,一也;或安而行之,或利而行之,或勉强而行之,及其成功,一也。”[50]上引孔子所言实际上可以看作是儒家的政治哲学大纲。孔子认为,用文武之道来治理国家就如同种“蒲芦”一样容易。[51]但这有一个先决条件,即需要仁者在位,只有像文王武王那样的圣王施政,国家才会政治清明。这里的逻辑是,对于民众不能靠严刑峻法威慑,而要教化感召,[52]因为百姓对于君主,“不从其所令,从其所行”[53]。圣贤君子就像风,小人就像草,“草上之风必偃”[54]。如此一来,儒家就对统治者提出了极高的道德要求:内有圣人之德,外施王者之政。那么接下来需要回答的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:如何才能成为合乎儒家道德要求的人?孔子给出的答案是,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成为圣贤。具体来说,就是通过以“仁”为指归的中庸之道去学习、实践(“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”),不断完善自身,最后才能获得“仁”道,才能够最终“修己以安百姓”[55]。《中庸》说:“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。”[56]“能近取譬”的“中庸”之道,虽然是获得“仁”的必由之路,但由于每个实践主体的禀赋有所不同,故而具体的方式又分为“自诚明”和“自明诚”两种。所谓“自诚明”指生而圣善者。《中庸》并没有明确指出谁或者什么样的人是生而诚明的,就连孔子也认为自己“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敏以求之者”[57]。因此,儒家真正所标举的是“自明诚”一脉,朱熹所谓“先明乎善,而后可以实其善”[58],即通过后天的学习而至于至善,也就是通过“中庸之道”而最终达到“仁”的境界,实现孔子所言的“下学而上达”[59]。儒家非常重视学习的原因即在于此。《论语》一书始于《学而》终于《尧曰》,《荀子》始于《劝学》终于《尧问》,都是强调由学习而渐至于圣域。孔子于诸弟子中,最称颜回:“有颜回者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。不幸短命死矣!今也则亡,未闻好学者也。”[60]《中庸》载孔子评价颜回说:“回之为人也,择乎中庸,得一善,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。”[61]颜回好学,他通过实践“中庸”之道,得一善而不失,因此才能“不贰过”。正唯颜回好学,所以孔子在众多学生中,独许颜回以“仁”[62]。由此可见,儒家所强调的学习、中庸、仁德,三者密切相关,学是过程描述,中庸是方法途径,仁是最终目的。五“中庸”与“诚”“中庸”作为一种为人处世方法,是由自己所欲所恶推及外物他人,其出发点是自己内心,所以“诚”就变得极为重要。人都有私欲,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是正常的,但同时也应考虑他人欲望的满足,只有如此,才能不过度索求,做到人我各得所需。如自己思虑不诚,则不会虑及他人所欲之心与己相同,这样在行事时往往就会贪多务得,侵夺他人权益。所以《中庸》说: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君子之中庸也,君子而时中;小人之反中庸也,小人而无忌惮也。”[63]这里有一个问题,小人反中庸为何就会表现为肆无忌惮?朱熹注说“小人不知有此,则肆欲妄行,而无所忌惮矣”[64]。朱熹的注只是说明了小人的表现,并没有讲清“反中庸”与“无忌惮”的关系。一般而言,如果是在大庭广众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”的情况下,任何人都不可能毫无顾忌,小人也不应例外。实际上,只有在闲居独处的情况下,他人所不得见、不得知,小人才会没有顾忌。“君子时中”是说君子始终守中用心,[65]所以《中庸》引《诗》说君子“相在尔室,尚不愧于屋漏”[66]。《大学》说:“小人闲居为不善,无所不至,见君子而后厌然,掩其不善,而著其善。人之视己,如见其肺肝然,则何益矣!此谓诚于中,形于外,故君子必慎其独也。”[67]可见,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之处就在于,在人所不知的情况下能否做到真诚无妄。君子无时无处不在守中持诚的状态,所以“君子中庸”。而小人“闲居为不善,无所不至,见君子而后厌然,掩其不善,而著其善”,即小人不“诚”,所以“小人反中庸”。由此可知,“诚”是“中庸”之道能有效实践的必要条件。在儒家看来,“中庸”是获得和践行善道的方法。《中庸》第八章载孔子评价颜回:“择乎中庸,得一善,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。”第二十章又说:“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也。”[68]择善而固执才算是做到“诚”。“得一善而弗失”与“择善而固执”意思相近,如果将两句联系起来分析,我们可以得出,“择乎中庸”就是“诚之”。“中庸”和“诚”互为表里,有内在的逻辑关系。由以上论述可知,“中庸”是儒家强调的修身处事之道,而“诚”是有效践行这种方法的前提,两者密切相关,缺一不可。因此,《中庸》一文应是完整的一篇,“中庸”“诚明”二部分是有机整体,不能割裂。六“中庸”与道统“中庸”之所以被儒家奉为至善之法,还有一层原因。“中庸”之道虽然发端于内心,但却可以向外无限延伸以“尽物之性”。《中庸》说:“君子之道,造端乎夫妇,及其至也,察乎天地。”[69]“察乎天地”意为至于天地。[70]可见,将“中庸之道”向外延展就可以“察乎天地”“四海困穷”[71]。所以《中庸》首章即总括说: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[72]二十七章说:“大哉,圣人之道!洋洋乎发育万物,峻极于天。”[73]在儒家看来,“中庸”不仅仅是人类社会应尊奉的原则,同时也是人与自然万物接应相处时应秉持的原则。孔子曾说:“伐一木,杀一兽,不以其时,非孝也。”[74]孔子“钓而不纲,弋不射宿”[75]。孟子主张“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”[76],强调“斧斤以时入森林”“数罟不入污池”[77]。荀子也说:“圣王之制也,草木荣华滋硕之时,则斧斤不入山林,不夭其生,不绝其长也。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,罔罟毒药不入泽,不夭其生,不绝其长也。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,四者不失时,故五谷不绝,而百姓有余食也。污池渊沼川泽,谨其时禁,故鱼鳖优多,而百姓有余用也。斩伐养长不失其时,故山林不童,而百姓有余材也。”[78]儒家的这些思想主张无一不是贯彻了“中庸”之道推己及物的原则。《中庸》说:“唯天下至诚,为能尽其性;能尽其性,则能尽人之性;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;能尽物之性,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;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。”[79]《周易·系辞》:“天地之大德曰生。”[80]儒家认为,天地最重要的德性就是生养万物。如果人能够遵循中庸之道,就会使得万物各得其所,与人和谐共生。这时人就具备了和天地一样的德性,与天地并列为三了。这一切的出发点就是人的内心,所以《中庸》认为“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”。孟子所言“万物皆备于我”[81]也是就此而立论。“中庸”之道虽造端于自身,却能“致广大而尽精微”[82],举凡天地万物无所不赅,所以被儒家奉为至道。《论语·尧曰》首章记载了尧舜禹汤武王等上古圣王传道之语:尧曰:“咨!尔舜!天之历数在尔躬。允执其中。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。”舜亦以命禹。曰:“予小子履,敢用玄牡,敢昭告于皇皇后帝:有罪不敢赦。帝臣不蔽,简在帝心。朕躬有罪,无以万方;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周有大赉,善人是富。“虽有周亲,不如仁人。百姓有过,在予一人。”[83]“天之历数在尔躬,允执其中。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”这一句的“中”是承接“尔躬”而言,所以也是心的意思。“执”有守、用之义。《礼记·曲礼》“执尔颜”,郑注:“执,犹守也。”[84]《庄子·达生》“吾执臂也”,成玄英疏:“执,用也。”[85]“允执其中”义为笃实地用中、守中。这句话意思是,天意就在你身上,你要把握你的内心,将其推极到四海,这样天命就会永远眷顾你。[86]舜对禹也有同样的告诫。商汤说:“朕躬有罪,无以万方;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周武王说:“百姓有过,在予一人。”汤和武王强调反求诸身,也都是践行落实“中庸”之道。清华简《保训》也有舜得“中”的记载:“求中,自诣厥志,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。”[87]稽是考查的意思。“自稽厥志”就是自察其志,即自我反省之意。“自稽厥志,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”是说舜担心由于自己的欲求有碍于众人所欲,因而常常自我省察。由上可知,儒家所谓古代圣王的“道统”传承即以“中庸”为核心。《孟子》中有一句话堪为儒家道统之传的注脚:“爱人不亲反其仁,治人不治反其智,礼人不答反其敬。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诸己,其身正而天下归之。”[88]前文说过“中庸”虽主于修身,而其最终的目的却是淑世。在儒家看来,“中庸”不仅是成就理想人格的通道,更是由凡即圣、化治天下的不二法门,所以清人刘宝楠说:“中庸之义,自尧发之,故其后贤圣论政治学术咸本于此。”[89]综上所论,宋儒释“中庸”为“不偏谓之中,不易谓之庸”并不准确,对“中庸”理解未达一间。“中庸”就是“用中”,“中”即“心”,“中庸”就是孔子一以贯之的“忠恕之道”,即推己及人、反求诸身的自修处事方法,是儒家获得其核心理想价值“仁”的方法,是一种方法论。相对于“忠恕之道”,“中庸”是更为概括、抽象的一种表述。注释
[1][宋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上海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,第20页。[2]吕友仁整理:《礼记正义》,上海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,第页。[3][宋]程颢、程颐:《二程集》,北京,中华书局,年,第、页。[4]龚希平、汪干:《“中庸”确诂》,《衡水学院学报》年第3期。[5]程平源:《“中庸”原义辨说》,中国孔子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