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(四)
故君子居易以俟命,小人行险以徼幸。
文化泛指学统,文明泛指道统。
“居易”之“易”,与上句“素富贵……素贫贱……素夷狄……素患难”之“素”为同义。“居易”与“素……行……”同义。“命”:身体自生至死之全过程。人之身体由生至死之全过程,曰“人命”;狗之身体由生至死之全过程,曰“狗命”。“俟(sì)命”:尽全生做某事之义。“故君子居易以俟命”:君子在圣贤教化与启迪下,明白了人生之使命与义务,明白了人生之担当与责任,在于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。……”即每个人与生俱来之使命与义务是:彰显心性诸内涵与属性于事事物物,于时时刻刻之每个当下;或曰,完成心性由离其自己以最快速度回归自己;或曰,与良知、德性打成一片、化为一体以成就至圣大德;或曰,彻底呈现心性全部内涵与属性而活出人生之最高意义与价值。为何如此?因为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之使命与责任。君子是真正明白此与生俱来之使命与责任之人,小人是不明白此与生俱来之使命与责任之人。因为小人不明白此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,又为了什么而去,始终处于深度的无明与颠倒之中,被重重业障与习气封锁着心智与耳目,因而“小人行险以徼幸”。“徼幸”与“侥幸”通假。
“小人之反中庸也,小人而无忌惮也”,小人的肆无忌惮与行险以徼幸互为前提:因为肆无忌惮,所以行险以徼幸;因为时时存徼幸之心,铤而走险妄图获得非分之物或非分之利,而表现出处处肆无忌惮。小人最大的肆无忌惮,并不是从铤而走险中获得非分之物或非分之利,而是背离仁义、背离良知、背离与生俱来之使命——觉醒心性,回归心性,担当使命。
“天命之谓性”的“性”里即含有“使命”二字,每个人生而俱来之使命:心性由离其自己回归为在其自己之使命。以最最圆融之义视之,本无所谓心性之离其自己,亦无所谓心性之在其自己。心性就一个心性,心性始终是她自己,心性从来就没有不是她自己之时。心性貌似暂时地离其自己,那“离其自己”亦为心性之在其自己之另一种存在,或曰另一种表现,为其所含而并非真的离其自己。但就现象而言,但就人类之视角而言,却有“心性之离其自己”和“心性之在其自己”之根本不同。
儒佛两家在对待背离心性之小人(凡夫)的态度上,是存在着重大差异的。儒家着重从正面立言,从光明面立言,多描述践行仁义而有成就之君子是如何地风姿卓越,拥有俨俨之泰山或温润如玉之风骨,拥有“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”之天地气象,拥有智勇双全,拥有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之大丈夫气概等等最美丽、最动人的品德与真善美,以此来吸引和启迪群盲。
以佛家为代表的印度传统文化各流派,热衷于从负面立论,从生命之阴暗面立论,大肆渲染生命在离其自己后的种种黑暗与异化、种种堕落与痛苦、种种颠倒与荒诞,故有六道与轮回之说、无常之说、自我与五毒之说、业识因果之说、苦海无边之说等等,这些学说作为佛学的基础思想,贯穿于佛学的角角落落,衍生出汗牛充栋之佛经佛论,令学者葬身于文山书海之中难以自拔。不若吾儒讲学述道,画龙而点睛,发而皆中节,精妙之极,启迪之至。
子曰:“射,有似乎君子。失诸正鹄,反求诸其身。”
这是《中庸》第十四章最后一句。此章全文皆子思自道,唯最后一句援引夫子之言以佐证之。夏商周三代之教育只在贵族阶层进行,平民无权接受文化和教育。自夫子才首开平民教育,提倡“有教无类”,“自行束修以上,吾未尝无诲焉”:只要愿意向我交纳十条以上干肉充作学费,并正式拜我为师者,我没有一个不给予教导的。夫子早年习礼乐,中年体仁义,晚年好《易》理,这是夫子一生学术三阶段或曰修学三境界。子曰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这句话显然为夫子中年体会仁义期间之感悟:如果明白“仁者,人也”之理(初级之仁指人性,终极之仁指德性),就会明白“礼乐”只是社会和政治的典章制度之统称,它们需以内在的人心和德性为根基。如失去了人性与德性,这些礼乐皆成外在的、教条的、机械的、有害的、束缚人和压迫人的、专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条文而已,礼乐需是人性与德性之自显与外化,它们才有润泽、温暖和启迪群盲之意义和价值。是故夫子由最初的崇礼好乐,进而探求这些礼乐背后之源,欲知其所以然之理,而逐步转向体悟人性与德性之内涵,标志着夫子由此前的文化学家(哲学思想家和伦理学家)升进为精通心性内涵的生命学家,也即由此前的外在的学统传承者升进为内在的道统传承者。
夫子教授弟子多为随机指点,见山说山,见水说水,无有定准。对外随弟子所问而给予解答,对内随自己之兴趣而借题发挥。夫子初年时兴趣在礼乐,故而谈论礼乐方面的话题就多一些;中年时探究仁义,故对仁义方面的指示就多一些;晚年于《易》理多所用心,故论述《易》理就多一些。我们可以根据夫子所讲内容而大致判断出,此话是于夫子什么年龄段所说。仁义之理多从人之角度和做工夫(修行与实践)角度,来洞察和体会人性与德性之内涵,《易》理多自本体—宇宙论角度和境界论角度,来洞察和体会心性内涵,其归趣虽一也,但角度不同耳。
夫子除了应答弟子提问和随机发挥之外,还有固定教材以授弟子,即著名的“六经”,当时称为“六艺”。此六艺源自周代官学,即教授贵族子弟必须掌握的六种基本才艺,出自《周礼·保氏》:“养国子以道,乃教之六艺:一曰五礼,二曰六乐,三曰五射,四曰五御,五曰六书,六曰九数。”
“礼”:礼节(类似今日的德育教育)。五礼者,吉、凶、宾、军、嘉也。
“乐”:音乐。六乐:云门、大咸、大韶、大夏、大濩、大武等古乐。
“射”:射箭技术。这五种射技为:白矢、参连、剡注、襄尺、井仪。“白矢”: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,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。“参连”:前放一矢,后三矢连续而去,矢矢相属,若连珠之相衔。“剡注”:谓矢发之疾,瞄时短促,上箭即放箭而中。“襄尺”:臣与君射,臣与君并立,让君一尺而退。“井仪”:四矢连贯,皆正中目标。
“御”:驾驶马车的技术,指鸣鸾和、逐水曲、过君表、舞交衢、逐禽左五种车马驾驭法。“鸣鸾和”:鸾、和皆车铃,谓行车时能使鸾和发出有节奏的鸣声。“逐水曲”:车马行至有曲折水流的地方,能“逐水势之屈曲而不坠水”。“过君表”:君表犹言君位,国君因会同、征伐或田猎在外,其所在之位必有标志物,凡车过之,当有仪法以致敬,即所谓过君表。“舞交衢(qú)”:据贾《疏》,衢,道也。交衢,交叉路口。驾车马行至交叉路口而驱车马转弯时,要能“应于舞节”,即要像舞蹈那样优美而有节奏。“逐禽左”:据贾《疏》,国君田猎,当自禽兽的左侧射杀之,故驾车驱赶禽兽,当便于国君自左侧射之。
“书”:指语言学和文学才能(书写,识字,作文)。“六书”:象形、指事、会意、形声、转注、假借。
“数”:术数或曰气数之简称。《广雅》:“数,术也。”指通过学《易》,掌握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运动规律,即根据《易》理进行卜卦、历法、星占等所需之技术、方法、技巧等。
上述“六艺”因源自西周,曰“老六艺”。夫子在教授弟子的过程中,逐步总结出另一套六艺,以授弟子,特别于夫子晚年时,教授的几乎全是此“新六艺”,“老六艺”则逐渐淡出儒家。此“新六艺”为: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礼记》《易经》《乐经》《春秋》六部经典。夫子终,七十二贤弟子分赴四方讲学,于是“新六艺”迅速地流散开来。但七十二大贤讲学时,并没有完全抛弃老六艺,而是以新六艺为主,老六艺为辅。新六艺是逐步地取代老六艺的,非一蹴而就。
此新六艺于夫子及七十二子之时,仍称“六艺”,延至战国之初,则改称为“六经”。秦始皇“焚书坑儒”后,《乐经》失其传,学者多数以为其被秦火所毁,只剩五经,流传至今。老六艺包含的技术成分为多,新六艺包含的文化成分为多。依传统话语,老六艺乃术也,新六艺为道也。
历史延至春秋时代,箭术已经被赋予了很多文化与道统内涵,加入了修身习礼、陶冶性情等很多内容,不再仅仅是战场上的一件武器,而是演变为了射艺,既是技术,也是艺术。夫子此处所言“射,有似乎君子”,显然不是在讨论箭术,而是上升到了君子修养之艺术高度。此谓之“借术以悟道”,“借术以修道”,广义言之,即下学而上达也。此句字面意思是:箭术与君子,在很多道理上是相通的。
“失诸正鹄,反求诸其身。”“鹄”为多音字:读hú时,即天鹅;读ɡǔ时,指射箭的目标,即箭靶子。“失诸正鹄”:射箭失靶,没有射中目标。“反求诸其身”:反过来在自己身上寻找问题之根源——我在射箭时手有没有抓稳?弓有没有拉满?有没有注意到风向?有没有瞄准?等等。通过反省自察来找出问题所在而改正之。同理,如果君子做错了事,或出了什么问题,他会习惯性地反求诸己,在身心内部进行一番深切省察。而小人之所以是小人,正在于他们从不会深切自省,总是把精力与时间用来找寻各种借口以推卸责任,或想尽办法将恶果转嫁于他人。
无论小人找寻借口、推卸责任是否成功,无论小人转嫁恶果于他人能否得逞,他只要有此动机萌发,只要有此念头生起,就已经失败了,就已经踏上了恶性循环之路,就已经踏上了“小人下达”的向下堕落之路。小人在向下堕落的过程中,生命会越来越黑暗,身心会越来越沉重,来自五蕴之烦恼会越来越强烈,心智会越来越昏聩,幸福感、安全感、归属感与清净感等会越来越远离,相反,漂泊感、恐惧感、孤独感、深渊感、束缚感、无常感、渺小感等各种不良感受与负面情绪会越来越强烈而持久。这些不良感受与负面情绪越是强烈而持久,就越是让小人紧张与慌乱,越是紧张与慌乱,就越是病急乱投医、慌不择路,而出现夫子所言的“小人行险以徼幸”。如此,环环相连,因果相推,一路恶性循环下去,万劫不复,永难转身。佛家称此为“业报”:自造业自受报,自因自果。儒家称此为“天刑”:来自上天的惩罚或曰来自天性(良知)之惩罚。
此业报,此天刑,皆为心性本有之自律性所含。心性之自律,本身就含摄着自赏自罚之义。若无赏无罚,何谓自律?自行车在骑行时,有一条看不见的“中线”或曰“动态的平衡线”,使其在骑行过程中始终不倒。那条无形的“中线”或曰“动态的平衡线”,可比喻为“中庸之道”。“君子而时中”:即君子不做太过或不及之事,始终能自如地驾驭那条“动态的平衡线”。小人则反之,不是过之就是不及,不能“发而皆中节”,不能“深造而自得”之,在“失诸正鹄”时,不善反省或拒绝“反求诸其身”。小人们之所以如此不爱“慎独”,不喜“修身”和“正己”,探其根源,皆因全然不知“业报”或曰“天刑”之威严。
《老子》曰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。”“天网”:天道如网,比喻心性所含自律性之奖惩、赏罚无远弗届,涵天盖地。“恢恢”:宽阔广大的样子。“疏”:网眼很大。整句释义为:心性所含之奖惩、赏罚,貌似无形无相,疏旷无用,实则无远弗届,涵天盖地,执法严谨,绝对公平,断不漏失。如果小人或曰凡夫,能真实明白业报之威严、天刑之公平、天网之疏而不失,那他们是断然不会肆无忌惮的,是断然不会拒绝仁义的,相反,他们会争先恐后地向往良知、追求仁义。如有人试图阻止他们,他们会克服万难,奋发有为,直达“止于至善”而后已。怎奈小人就是小人,凡夫终为凡夫,心智昏聩,感官迟钝,思维混乱,患得患失,令圣贤们无限悲伤、千古嗟叹。
所有的解脱,所有的觉醒,所有的良知萌动,所有的道德复辟,皆源自“失诸正鹄,反求诸其身”。然,然,然,夫子折骨取髓之呐喊,如来滴血泣泪之叮咛,两千五百年来,有几人相应之?有几人感通之?有几人惕厉之?复有几人克守而践行之?业障之厚重,习气之顽劣,诚如是耳。
(第十四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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