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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作者简介]孙昌武(-),男,辽宁营口人,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曾任日本神户大学、韩国岭南大学客座教授,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员,研究方向:唐五代文学、佛教文学、中国佛教史等。

[摘要]“中”“中庸”是儒家思想的基本观念之一。《礼记》里的《中庸》篇集中阐述了先秦儒家的中庸思想,其内容基本属于修道论和方法论范畴。佛教输入中国,特别是传播大乘中观学派典籍,输入大乘中观教理,与中国传统的儒家中庸思想相交流、相融合。其代表人物,士大夫有柳宗元、刘禹锡、李翱等人“统合儒、释”,佛家有智圆、契嵩等人“援儒入释”。双方都特别注重中庸思想并着力加以发挥,重点在赋予世界观和本体论内涵,形成具有重大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的“中道”思想,给理学的创建提供了理论资源,给社会统治体制提供了意识形态依据。

[关键词]中;《中庸》;中观学派;中道

  陈寅恪论及中国思想历史发展说:

 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,有所创获者,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,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。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,乃道教之真精神,新儒家之旧途径,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。[1](P)

  “中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观念之一。《中庸》是儒家基本典籍之一。佛教输入中土,儒家“统合儒、释”,佛门“援儒入释”,体现在对“中”的观念、儒家经典《中庸》的疏释、发挥上,形成儒、释交融,具有哲学、伦理、美学等多方面内涵的“中道”思想,成为一种规范社会统治秩序的政治思想,并为宋代“新儒学”建设提供了理论资源。“中”的观念的这个历史演变过程,典型地体现了上述陈先生的论断。

  甲骨文里“中”的释义有二:

 一、旗帜。立中即立旗,立中可以聚众,又可借以观测风向。二、中间,相对于上下、左右而言……”[2](P40)

《说文解字》:“中,内也,从口丨,下上通也。”段注:“下上通者,谓中直,或引而上,或引而下,皆入其内也。”[3](P20)“中”的观念频繁出现在《论语》中,如“允持其中”“从容中道”“时中”,等等。又“中庸”一语,《论语》一见,即“子曰: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,民鲜久矣!”[4](P)何晏集解:“庸,常也;中和,可常行之德。”[4](P)这意味着,“中庸”乃是作为观念的“中”的“常行”的实践。后世儒家结集《中庸》一篇,编入《礼记》,成为儒家基本经典之一。

  宋代以前,学界一直认为《中庸》是孔子之孙子思所作。但自从唐颜师古、宋欧阳修提出疑问,其作者遂成为聚讼纷纭的公案①,直到如今,分歧仍然很大。晚近的主要看法有两种:或认为是子思所作而经后人增补(如冯友兰),或断定是秦以后作品(如任继愈)。年,湖北沙洋县纪山镇出土郭店楚简,其中有些文字被判定或出自子思,意见大体一致的是《缁衣》和《五行》两篇,给有关今本《中庸》作者,以及其形成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[5](P-)。如今把《中庸》当作孔子后学思孟一派的著作,是学术界普遍赞同的。

  可是,这样一篇具有重大理论价值的著作,直到中唐以前并没有得到充分重视。到中唐,几位有影响的文人(也是思想家))相继大力加以推崇;继而到宋代,又兼有儒家和佛家双方大力阐扬《中庸》和“大中之道”。至朱熹,更把《礼记》里的这一篇编定为《四书》之一,从而,确定了它在儒家经典中的特殊地位。

  从学术史发展总体看,儒家推重《中庸》,有“统合儒、释”的意义;佛门阐扬《中庸》,是“援儒入释”的途径。经过这两方面的努力,“中”“中庸”“大中之道”成为“新儒学”的重要内容,对于宋代以至以后的政治也发挥了重大影响。

早期儒家对“中”“中庸”内容的理解,其意义主要体现在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两个层面,内涵则基本属于儒家“礼”的范畴②。而宋代以后关于今本《中庸》作者及其形成的争论,则普遍注意到《中庸》前、后两部分内容有差异③,即前一部分第二章至二十章前段,讲的是行为的“择乎中庸”,讲“事父”“事君”等“君子之道”,乃至讲祭祀鬼神,还属于原始儒家思想内容;首章和二十章后段以下算作后一部分,讲“天命之谓性”,讲“自诚明”“自明诚”,“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”的“圣人”“中道”,等等。则“中庸”被赋予心性论和本体论的内涵,是原始儒家没有讲过的新内容。有人径直把前后两部分分别称之为“中庸”和“诚明”。实则后一部分乃是古代文献中探讨性理问题观念明晰、逻辑严密的篇章,也是今本《中庸》里具有重大理论价值的部分。

  后人讨论今本《中庸》,注重点一般也主要在后一部分。其开宗明义说:

 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非道也。[6](P-)

本来“性与天道”,子所罕言,而这里却明确地把性、道与教三者用“天命”统一起来。这是基于“天命”观的“心性论”。后面继续阐发“中”的意义说:

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

这就把“中庸”的意义提高到修道论和宇宙观的层面上来。而达到中庸,又提出致诚反本:

 诚者,天之道也;诚之者,人之道也。诚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。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。

 唯天下至诚,为能尽其性;能尽其性,则能尽人之性;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。能尽物之性,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;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。

这则是指示超凡成圣的心性修养之道。而述及具体达到“至诚”目标,又分为“自诚明”和“自明诚”两种情况。引起后人争辩的主要内容之一是“自诚明”,所指乃是心性本然、不加修持的境界。清人惠栋说:

 子思作《中庸》,述孔子之意而曰:“君子而时中。”孟子亦曰:“孔子圣之时。”夫执中之训肇于中天,时中之义明于孔子,乃尧、舜以来相传之心法也。[7](P)

这是后人的看法,把《中庸》看作是儒道的核心,并论定是“心法”。

  二

   谢灵运曾经说,“必求性灵真奥,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”(《何令尚之答宋文皇帝赞扬佛教事》)[8](P69)。佛陀教法中本来具有明确的“中道”思想。著名例子如《杂阿含经》里佛所说“善调琴弦,不缓不急”的比喻:

 精进太急,增其掉悔,精进太缓,令人懈怠,是故汝当平等修习摄受,莫着、莫放逸、莫取相。[9](P62)

而“中道”一语,在原始佛教经典里更已经常出现,大体分别在实践的和理论的两种意味上使用。实践的意味是指不偏向苦行和快乐的任何一方。在这种场合,“中道”的内容就是“八正道”④。理论的意味则认为离有无、断常两端的见解为“中道”。这种“中道”从积极的角度讲即是缘起,具体即十二有支因缘[10](P)。后来,大乘中观学派进一步发展了“中道”思想。“中道”作为名相在龙树《中论》里虽然仅出现一次,但作为主导思想却是贯穿全篇的。体现其基本内容的是第二十四品《观四谛品》的“三是偈”:“众因缘生法,我说即是空,亦为是假名,亦是中道义。”这个偈用“中道”观念批判部派佛教“有部”思想。“有部”主张“一切有”,作为“缘起”的根据,也就承认一切“法”都是实存的了。龙树偈的第一、二句“众因缘生法,我说即是空”,是说“缘起”是无自性的,是“空”;而这个“空”是“我说”的,即是在人的认识之中的;第三句“亦为是假名”,是说虽然一切“法”是“空”,但还有“名言”即“假名”来表诠。“假名”,在《大智度论》里音译为“波罗聂提”(prajnapti),另译作“假设”“施设”。《中论·观如来品》里又有偈说:“空则不可说,非空不可说,共不共叵说,但以假名说。”“共不共”指“空”和“非空”。这也是说“因缘”是“空”,也要用“假名”即“名言”(语言、文字)来表诠。第四句“亦是中道义”,是说既认识“因缘”是“空”,又承认“假名”来表诠,这才是“缘起”法的“中道”。这就意味着即不执著于“虚空”,也不执著于“实有”,才是对缘起法的正确认识。《观四谛品》又有一偈从反面说这个道理:“汝今实不能,知空、空因缘,及知于空义,是故自生恼。”这是说,正确地认识“空”有三重意义:“空”,“空因缘”,“空义”。这也是对“空”的认识的三个层次:首先要认识大乘佛教基本教理的“般若空”;再进一步认识“空”的根据是“因缘”即“缘起法”;最后要落实到“空”的真义,即其指导修证实践的作用⑤。这样,“在《中论》里,‘假说’和‘中道’大体是同样的意义……读《中论》,可以理解从‘缘起’到‘性空’,从‘性空’再到‘假说、中道’这一条脉络”[11](P)。

 中观学派的“中道”思想给中国佛教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。天台宗总结出“三谛圆融”“一心三观”等一系列观法,对“中观”思想加以发挥。据传,被认定为天台二祖的北齐慧文,曾“因读《中论》,至《四谛品》,偈云……恍然大悟,顿了诸法无非因缘所生,而此因缘有不定有,空不定空,空有不二,名为中道。师既一依《释论》,是知远承龙树也”[12](P)。《释论》,即《大智度论》。这就是天台教理的“一心三观”说。不过,这种系统的观念是否真地是慧文提出的,没有确证。对这一思想充分发挥的是天台智顗。他依据《法华经》“方便通经”和《中论》“中道实相”原理,提出“次第三观”⑥,主张一切法均为因缘所生,没有永恒不变的实体,是为“空谛”;一切法都有如幻如化的相貌,是为“假谛”;空、假都不待造作,不出法性,是为“中道谛”——而“三谛圆融”无碍。这种“中道”教理被宗派佛教的各宗派接受,成为中国佛教思想的基本观念之一。

 如前所说,两汉之后的一段时期,《中庸》一篇并没有引起人们的   柳宗元和李翱从不同角度阐发了《中庸》的内容与意义。柳宗元是唐代真正熟悉佛教教理的人物之一。他说:“吾自得友君子,而后知中庸之门户阶室,渐染砥砺,几乎道真。”[14](P)他肯定《中庸》指示出圣人之道的真谛。他又提出“圣人之道”即“大中之道”,说:“圣人之为教,立中道以示于后。”“立大中,去大惑,舍是而曰圣人之道,吾未之信也。”[14](P55-56)他以“明章大中,发露公器”[14](P)为己任,而他又精通天台教理,明确主张“统合儒、释”。他关于“大中之道”的主张,正是“统合儒、释”的。作为一位进步的政治家,他的“中道”观具有政治内涵,成为政治改革实践的指导原则。

  李翱作为儒学家,和韩愈一样力主排佛。可是在当时环境下,他与佛教又多有接触和交流。他的《复性书》三篇,是《中庸》之后儒家心性理论的代表著作,也是唐代对于儒学理论做出有价值发挥的不可多得的著作。欧阳修曾评论说:“余始读翱《复性书》三篇,曰此《中庸》之义疏耳。”[15](P)李翱《感知己赋》也曾明确表示:“昔圣贤之遑遑兮,极屈辱之驱驰。择中庸之蹈难兮,虽困顿而终不改其所为。”[16](P2)这也明确地把圣人之道归结到“中庸”之道。他肯定《中庸》乃是孔子思想学说的真传:

 子思,仲尼之孙,得其祖之道,述《中庸》四十七篇,以传于孟轲。轲曰:“我四十不动心。”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、万章之徒,盖传之矣。遭秦灭书,《中庸》之不焚者,一篇存焉。

而他作《复性书》三篇,如欧阳修所说正是以《中庸》为主要理论依据的。其中,所阐发的心性论,显然又吸收了佛家思想,其开宗明义提出了对于心性的基本看法:

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,性也;人之所以惑其性者,情也。喜、怒、哀、惧、爱、恶、欲七者,皆情之所为也。情既昏,性斯匿矣,非性之过也。七情循环而交来,故性不能充也。[16](P6-7)

这显然已通于佛家的心性本净、性善情恶之说。他所提出的复性的办法则是:

 或问曰:“人之昏也久矣,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,敢问其方?”曰:“弗虑弗思,情则不生;情既不生,乃为正思。正思者,无虑无思也……”曰:“已矣乎?”曰:“未也。此斋戒其心者也,犹未离于静焉。有静必有动,有动必有静,动静不息,是乃情也。《易》曰:‘吉凶悔吝,生于动者也。’(今本作‘吉凶悔吝者,生乎动者也’——著者),焉能复其性邪?”曰:“如之何?”曰:“方静之时,知心无私者,是斋戒也;知本无有思,动静皆离,寂然不动者,是至诚也……”[16](P10)

这里提出的“至诚”的“弗思弗虑”的心灵境界,实际上已等同于禅家所讲的“无相”“无念”。侯外庐主编《中国思想通史》中指出:

李翱所提出的这种修持法,用佛学的术语说,乃是“渐悟”以至“顿悟”的神秘过程,也近似于天台宗的“止观”。[17](P)

余英时则指出:

 自唐李习之的《复性书》,始以佛教中的禅宗思想解释《中庸》。宋儒,尤其是程朱,虽辟佛甚力;但在中和的参证、解释上,仍于不知不觉之中,未能跳出禅宗的窠臼。并且伊川的门人,晚年所以多走向禅宗去,也正是以中和思想为其桥梁的。[18](P)

这样,李翱是用佛教的心性论来充实并发展了《中庸》致诚反本的心性说,开启了宋代新儒学讲心性的先机。

  在中国历史上,韩愈被看作是兴儒辟佛的旗帜,但他也多方面接受佛教思想影响,笔者亦曾多有论说。他曾说:

 夫圣人抱诚明之正性,根中庸之至德,苟发诸中形诸外者,不由思虑,莫匪规矩;不善之心,无自入焉……[19](P)

他所说的“不有思虑”的“诚明”,显然也与佛家心性本净教理相通。他贬官潮州,结交南宗禅师大颠,自我辩解说“(大颠)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,不为事物侵乱……要自胸中无滞碍”[19](P)云云,所肯定正是禅的“无心”境界。陈寅恪称赞他“赌儒家之积弊,效禅侣之先河,直指华夏之特性,扫除贾、孔之繁文”[20](P),亦是有见于此。

  漆侠总结儒家“中庸之道”的发展脉络,在《宋学的发展与演变》中,他说:

 大致说来,中庸之道发展的阶段性可以分为:(1)由孔夫子率先提出的中庸之道的初期阶段;(2)子思的《中庸》把中庸之道推进到系统化的阶段;(3)经过将近千年的沉寂,到唐中叶古代经济文化发生巨大变动,由韩愈、李翱特别是李翱吸收了佛家思想,把中庸之道提到“复性”的境界,于是中庸之道不仅具有方法论的意义,而且进入到世界观的领域。宋学就是以此为契机,开创了新时代和新风气的。[21](P)

  到宋代,佛家“援儒入释”,推重《中庸》,首先应提出智圆。陈寅恪在《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》中说:

 凡新儒家之学说,几无不有道教,或与道教有关之佛教为之先导……北宋之智圆提倡中庸,甚至以僧徒而号中庸子,并自为传以述其义(孤山闲居篇)。其年代犹在司马君实作《中庸广义》之前(孤山卒于宋真宗乾兴元年,年四十七),似亦于宋代新儒学为先觉。[22](P)

这就明确指出了智圆的活动在儒学发展史上的意义。

  智圆不偏不倚地研习儒、道、释典籍,又以为儒、道、释三家各适其用,并行而不悖。这乃是新一代学僧的典型治学态度。智圆法系属天台,是智者大师嫡传,中兴台教的荆溪湛然十世法孙,天台宗山外派的代表人物之一。天台宗在宋代分化为山家、山外两派,重大分歧之一在对于“观心”义的理解不同。本来“观心”义在天台内部早有歧见。入宋,主要由于对智顗《金光明经玄义》广、略二本认识不同,引发长达数十年的“山家”和“山外”两派的纷争。智圆师从的“山外”派代表人物源清传承慈光晤恩(-)的观点,认为广本“观心”释为后人所增加。这种看法与四明知礼(-)为代表的“山家”派相左。争论焦点在所观之心是“真心”(山外)还是“妄心”(山家),由此兼及对于“事具三千”等诸法的理解。智圆曾和同门梵天庆昭合撰《释难复宗记辩讹》《金光明经玄义表微记》《请观音经阐义钞》等,批驳山家派观点。《辩讹》提出理观和事观两种观法,断定“使诸法等而无差,混而为一,事事全成于法界,心心全显于金光,如是则岂非纯明理观乎”[23](P),即认定所观为“真心”。他又以疏释湛然《金刚錍》方式,发挥其“无情有性”、心性遍在观点。而他阐发自己这些主张,又积极地利用了儒家思想,主要是以《中庸》为主的心性学说。

  智圆自号“中庸子”,已透露他服膺儒家“中庸”之道的态度。虽然他论述“中庸”没有多少深文奥义,但以他僧侣身份,把“中庸”作为立身行事、修养心性的标的,其意义和影响是不可低估的。而值得注意的是,智圆追随李翱,同样明确主张“复性”。他说:

 粤西圣之教也……得其小者近者,则迁善而远恶,得其大者远者,则归元而复性。(《故钱唐白莲社主碑文有序》)[24](P)

这是说,佛说在迁善远恶的实际作用之外,更远大者则是“复性”。他的心性论的基点当然是佛家的“性净”说。他主张:

 夫心性之为体也,明乎静乎,一而已矣。无凡、圣焉,无依、正焉,无延、促焉,无净、秽焉。及其感物而动,随缘而变,则为六凡焉,为三圣焉,有依焉,有正焉。依、正既作,则身、寿有延、促矣,国土有净、秽矣。(《佛说阿弥陀经疏序》)[24](P)

他对中庸的理解则是:

 中庸者,龙树所谓中道义也……夫诸法云云,一心所变。心无状也,法岂有哉?亡之弥存,性本具也;存之弥亡,体非有也;非亡非存,中道著也。此三者,派之而不可分,混之而不可通,浑浑尔,灏灏尔。众生者,迷斯者也……曰:荡空胶有,孰良?曰:荡空也过,胶有也不及。然则空愈与?曰:过犹不及也,惟中道为长……中道也,妙万法之名乎,称本性之谓乎。苟达之矣,空有其无著,于中岂有著乎!(《中庸子传上》)[24](P)

这就明确地把“中庸”和中观学派的“中道”等同起来。就是说,他是直接用大乘中观学派不住空、有的“中道”观念来理解“中庸”的。这就又从佛理层面肯定了“中庸”,并把它当作修道的指针。

  涉及儒、释关系,智圆对韩愈的看法是颇堪玩味的。当年韩愈辟佛之论一出,群僧疾之如仇,而儒士则视他为反佛的领袖。智圆作为佛教徒,却对他称颂不已。他有《述韩柳诗》,辨析韩、柳对佛教的不同态度说:

 退之排释氏,子厚多能仁。韩、柳既道同,好恶安足伦。一斥一以赞,具令儒道伸。柳州碑曹溪,言释还儒淳。吏部读《墨子》,谓墨与儒邻。吾知墨兼爱,此释何疏亲。许墨则许释,明若仰穹旻。去就亦已异,其旨由来均。后生学韩文,于释长狺狺。未知韩子道,先学韩子嗔。忘本以竞末,今古空劳神。[24](P)

韩愈有《读墨子》一文,说孔子泛爱仁亲,博施济众,同于墨子的兼爱等等,从而得出结论说:“孔子必用墨子,墨子必用孔子。不相用,不足为孔、墨。”[19](P40)智圆依此推论:佛家同样主张博爱,理应被儒家所推许。这固然表明他思想观念的弘通开阔,更可见他对于“排释氏”的韩愈在根本立场上的认同。

  继而从“援儒入释”立场提倡《中庸》的,有另一位著名学僧是契嵩。他属于云门宗,博览经籍,通儒学,善诗文,又专心著述。契嵩不取智圆那样对儒学采取主动趋附、会通的做法,而表现出宗教信徒坚定的为道不为名、为法不为身的姿态,大力为佛教辩护,俨然以护法中坚自居。他致慨于宗门内部“宗不明,祖不正,而为其患”,作《传法正宗记》《传法正宗定祖图》和《传法正宗论》,于嘉祐六年()北上汴京献给朝廷,得到宋仁宗嘉奖,敕令其书入藏,并敕号“明教大师”。在对待韩愈的态度上,他与智圆全然相反,对韩愈进行针锋相对地驳难。他专门作《辟韩》三十篇,针对韩愈文章的论点一一严加驳斥。但他又作《辅教篇》和《孝论》,明儒、释一贯之旨,并把《辅教篇》投献给朝廷达官贵人,得到自丞相韩琦以下许多朝贵的赏识和礼接。值得注意的是,他对韩愈《原道》的批评。《原道》开头有几句提纲挈领的话:

 博爱之谓仁,行而宜之之谓义,由是而之焉之谓道,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。仁与义为定名,道与德为虚位。[19](P13)

这几句话后来一再受到理学家的严厉批判。如程颐承认《原道》是好文章,却认为“只云‘仁与义为定名,道与德为虚位’,便乱说”(《伊川先生语》)[25](P)。朱熹也说:

 (《原道》)首句极不是,“定名”“虚位”,却不妨有仁之道,义之道,仁之德,义之德,故曰“虚位”。大要未说到顶头上。[26](P)

这些批评大抵指责韩愈“虚位”之说没有确认儒道的绝对性。契嵩正持类似观点。他说:

 ……考其意,正以仁义人事必有,乃曰“仁与义为定名”;道徳本无缘仁义致尔,乃曰“道与德为虚位”。此说特韩子思之不精也。夫缘仁义而致道德,苟非仁义,自无道德,焉得其虚位?果有仁义以由以足道徳,岂为虚耶?道德既为虚位,是道不可原也,何必曰《原道》?

在给“道德”下过定义后,他接着说:

 道德,在《礼》则“中庸”也,“诚明”也;在《书》则《洪范》,“皇极”也;在《诗》则“思无邪”也;在《春秋》则列圣大中之道也。(《非韩上·第一》)[27](卷一七)

这显然是利用儒家,特别是《中庸》的观点来进行批驳的。智圆力图把韩愈的思想与佛教调和起来,从而使韩愈成为佛教的护法;契嵩则力辟韩愈,他的办法是指出韩愈思想不合儒道,因而更不符合佛道。两人的做法实则殊途而同归,都主张儒与佛可以一以贯之。而值得玩味的是,契嵩批判历史上以反佛著名的韩愈,却倾慕、逢迎现实中继承韩愈反佛的欧阳修。嘉祐年间,他北上汴京,曾上书欧阳修求汲引,这也透露他援儒以入释的姿态。

  契嵩的《辅教篇》由两部分构成:上篇是《原教》,下篇是《孝论》。这种结构本身已体现他儒、释一贯的立场。契嵩的孝道观念,出于他的人性论。他说:

 夫人有二大:性大也,情大也。性大,故能神万物之生;情大,故能蔽圣人之心。(《逍遥篇》)[27](卷八)

这是说,“心性”乃是宇宙本原,而“情”则是万恶根源。这本是佛家性善、情恶的传统主张。他在进一步解释这“性”的内涵时,则明显地纳入了儒家伦理。他有信给章表民说:

 所谓道者,仁义之谓也。仁义,出乎性者也。人生纷然,莫不有性。其所不至于仁义者,不学故也。学之而不自得者,其学浅而习不正故也。夫圣之与贤,其推称虽殊,而其所以为圣者岂异乎哉?其圣者得之于诚明,而贤者得之于明诚。诚也者,生而知之也;明也者,学而知之也,及其至于仁义一也。表民其学切深于道,有所自得,故其文辞之发也懋焉。韩子所谓“仁义之人,其言蔼如”也。(《与章表民秘书书》)[27](卷一一)

这就明确地把他所谓“道”与儒家的“仁义”等同起来,认为它们皆出于人性;又主张没有实现仁义是由于“不学”,即修持还不到功夫。这样,圣与贤都是人的本性的实现。不过圣人得自“诚明”,生而知之;贤人则学而知之,所以是“明诚”。这里完全是在使用《中庸》的语言了。契嵩把宇宙本源归之于人的自心,从而明确地提出了“心即理”的命题:

 曰:治心何为乎?曰:治心以全理。曰:全理何为乎?曰:全理以正人道。夫心即理也。物感乃纷,不治则汨理而役物,物胜理则人其殆哉。(《论原·治心》)[27](卷十一)

“心即理”本来是后来理学中“心学”一派理论的概括,契嵩实开启这一派理论主张的先河。

  契嵩不仅援引《中庸》的思想理论,更专门作《中庸解》五篇。第一篇开宗明义就说道:

 夫中庸者,立人之道也。是故君子将有为也,将有行也,必修中庸然后举也。(《中庸解第一》)[27](卷四)

他把儒家的伦理道德、礼乐刑政都统一到中庸,肯定中庸是天理,也是心性。反之,他认为,正由于失去中庸,心性被惑情所染,才使得天理澌灭,人伦纪纲从而受到破坏。也正因此,他一再倡导致诚反本的心性论:

 故大公之道,其本在乎诚与明也。圣人存诚,所以与天地通;圣人发明,所以与皇极合。犹《中庸》曰:“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”尧舜所以至其道者,盖能诚明而持其本也。(《与关彦长秘书书》)[27](卷十一)

这里讲的已全然同于儒家天命的人性了。他在上宋仁宗的万言书里也说道:

 若《中庸》曰:“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。”是岂不与经所谓实性一相者似乎?《中庸》但道其诚,未始尽其所以诚也。及乎佛氏,演其所以诚者,则所谓弥法界,遍万有,形天地,幽鬼神而常示,而天地、鬼神不见所以者,此言其大略耳……又曰:“惟天下至诚(据今本脱“为”字——著者)能尽其性,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,尽人之性则尽物之性。”以至与夫地参耳。是盖明乎天地、人物其性通也。岂不与佛教所谓万物同一真性者似乎?(《万言书上仁宗皇帝》)[27](卷九)

这也是把佛教的法界观和佛性论与《中庸》阐发的心性论完全统一起来了。

  实事求是地说,契嵩所阐发的观点,无论是义理还是逻辑,无论是从儒家看还是从佛门看,都有许多矛盾、片面、偏颇之处。但他的活动和思想所体现的精神则是具有典型意义的。他主张儒、释一贯,不是重在论证儒家义理合于佛说或强调佛教的存在有益于世道,而是利用儒家义理来解释佛教教义,从而主张二者本质上的一致;他不只是消极地为佛教做辩护,更积极地肯定佛教乃是现实统治的附庸和辅助,努力把佛教统合到作为思想文化主流的儒家传统中来,从而确立其不容辩驳、不可怀疑的价值与地位。这样从总体来看,契嵩对抗当时强大的批判佛教潮流,面对佛教阵地正在逐渐丧失的困境,热忱、坚定地投入护法斗争;而会通儒释、援儒入释则是他争夺阵地、挽救佛教衰败局面的手段。从而在当时的社会和思想环境下,他实际是为佛教做了最为有利的辩解。正是在这样的斗争中,他利用了儒家经典《中庸》。

  智圆和契嵩“援儒入释”,无论是学理还是行为,都容易被信守儒家义理的士大夫所接受。在理学正在兴起的环境里,这种肯定儒家主体地位的儒、释合一或“三教合一”观念也容易流行开来。僧人方面,如著名学僧惠洪,作《礼嵩禅师塔诗》有云:

 吾道比孔子,譬如掌与拳。展握故有异,要之手则然。晩世苦陵夷,讲习失渊源,君看投迹者,纷纷等狂颠。[27](卷二十二)

这样就肯定并赞扬了契嵩儒、释合一的主张。两宋之交的大慧宗杲明确要求居士“只要到古人脚踏实地处,不疑佛,不疑老君,不疑孔子,然后借老君、孔子、佛鼻孔,要自出气,真勇猛精进,胜丈夫所为”。他进而提出:

 菩提心则忠义心也,名异而体同。但此心与义相遇,则世出世间一网打就,无少无剩矣。[28](P)

他在这里,也是把儒家伦理与佛法相等同。他本人亦在努力实践这一主张:他是虔诚的信仰者,又是热忱的爱国者。在两宋之际的抗金斗争中,他结交爱国朝臣和士大夫,积极参与抗金活动,做出了重大贡献,也为佛门增添了光彩。

  余英时指出:

 北宋名僧多已士大夫化,与士大夫的“谈禅”适为一事之两面……北宋不少佛教大师不但是重建人间秩序的有力推动者,而且也是儒学复兴的功臣。[29](P75)

这正是“统合儒释”“援儒入释”深化乃至完成的结果。

  儒家士大夫“统合儒释”,佛门“援儒入释”,结果殊途而同归,都肯定“中”“中庸”和据以发展的“大中之道”,给“新儒学”建设提供了重要理论资源。宋代理学家大多有出入佛老的经历。不论具体人是否信仰或赞赏佛说,他们所讲的“中庸”“大中之道”,实际上,都涵容了晋、宋以来儒、释两家的解释。

  宋初儒学家孙复⑧有《上孔给事书》,说:

 所谓夫子之道者,治天下、经国家、大中之道也。其道基于伏羲,渐于神农,著于黄帝、尧、舜;章于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。然伏羲而下,创制立度,或略或繁。我圣师夫子,从而益之损之,俾协厥中,笔为《六经》。由是治天下,经国家,大中之道焕然而备,此夫子所谓大也;其出乎伏羲、神农、黄帝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武、周公也远矣。[30]

  这是明确地把儒家思想体系归结为“大中之道”。

  北宋初另一位儒学家石介(-),与胡瑗、孙复合称为“宋初三先生”,是理学的先驱。他张扬道统,师法韩愈,把儒家尧、舜、禹的理想归结为“大中之道”。其《汉论上》说:

 噫,顺天应人,以仁易暴,以治易乱,三王之举也,其始何如此其盛哉!其终何如此其卑哉!三王大中之道置而不行,区区袭秦之余,立汉之法,可惜矣!

  《汉论下》又说:

 ……况使从三王大中之道跻于泰然安乐乎!当高祖提秦之民于千万丈不测深渊中,置之于平地,若示之以三王之政,革之以三王之化,鼓之以三王之号令,明之以三王之律度,民有不肯从之,乃曰不如在千万丈不测深渊中之乐耶,吾未之信也。[31](卷十)

  范纯仁⑨尝从胡瑗、孙复学。他撰《经解》,解释《进尚书解·说命下》里的“洪范”一语:

 人君立大中之道,则政化平均,民不穷夭,而俗皆好善,是锡五福于天下也。上无偏政,则人无朋比,而咸趋大中;虽有不合于中,但未入于咎恶,皆可容而纳于中道。故《孟子》曰:中也养不中。此之谓矣。[32](卷九)

这也是把“中”视为“道”的同义语。

理学家程颐皇祐二年()在《上仁宗皇帝书》里上说:

 臣所学者,天下大中之道也。[25](卷六)

他的弟子吕大临记载他的教诲说:

 吕大临曰:“中者,道之所由出也。”子曰:“非也。”大临曰:“所谓道也,性也,中也,和也,名虽不同,混之则一欤?”子曰:“中即道也。汝以道出于中,是道之于中也,又为一物矣。在天曰命,在人曰性,循性曰道,各有当也。大本言其体,达道言其用,乌得混而一之乎?”[25](卷九)

  这是说,“中”与“道”概念相同。朱熹释“中”谓:

 “中庸”之“中”,是兼已发而中节、无过不及者得名。故周子曰:“惟中者,和也,中节也,天下之达道也,若不识得此理,则周子之言更觧不得。所以伊川谓‘中者,天下之正道。’”《中庸章句》以“中庸”之“中”,实兼“中和”之义。[26](P-)

  他又说:   

 ……因举《中庸》曰:“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;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只如喜怒哀乐,皆人之所不能无者,如何要去得,只是要发而中节尔。所谓致中,如孟子之求放心与存心养性是也;所谓致和,如孟子论平旦之气与充广其仁义之心是也。[26](P-)

  他主张“中和”乃是“天下之大本”,“天下之达道”,大而关系宇宙之正常运行,对个人又是心性修养的理想境界。朱熹在南宋淳熙四年()撰写《论语集注》和《孟子集注》,十二年后完成《大学章句》和《中庸章句》,后结集为《四书集注》。他在《中庸章句》序言里说:

 《中庸》何为而作也?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。盖自上古圣神,继天立极,而道统之传,有自来矣。其见于经则“允执厥中”者,尧之所以授舜也。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者,舜之所以授禹也。尧之一言,至矣尽矣;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,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,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……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,于是推本尧、舜以来相传之意,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,更互演绎,作为此书,以诏后之学者。盖其忧之也深,故其言之也切;其虑之也远,故其说之也详。其曰“天命”“率性”,则道心之谓也;其曰“择善”“固执”,则精一之谓也;其曰“君子时中”,则执中之谓也。世之相后千有余年,而其言之不异,如合符节。历选前圣之书,所以提挈纲维,开示藴奥,未有若是其明且尽者也。[33]

  这是视“中”的观念为圣人之道的核心。陆九渊是理学里的心学一派,心性思想和朱熹相悖,但是,他讲“中庸”,看法和朱熹同样:

 夫以尧、舜、禹三圣人相授受而同出于一辞,则道宜莫大于此矣,而不过曰“允执厥中”。故子思之书,反覆乎“大中”之说,丁宁乎“时中”之论,而世之喜事者不明乎“中”之说,欲为惊人可喜之行,是非独得罪于圣人,而其所以速戾取祸者盖亦不旋踵矣。(《黄裳元吉黄离元吉》)[34](卷九)

 知所可畏而后能致力于“中”,知所可必而后能收效于“中”。夫“大中之道”,固人君之所当执也。(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》)[34](卷四)

宋代理学不是脱离实际的空洞理论,实则是以理论思辨形态为社会政治实践提供理论根据。宋代革新政治家亦大都重视《中庸》。如范仲淹,他曾督促吕大临读《中庸》,吕的《行状》里记载:

 当康定用兵时,年十八,慨然以功名自许,上书谒范文正公。公一见,知其远器,欲成就之,乃责之曰:“儒者自有名教,何事于兵?”因劝读《中庸》。先生读其书,虽爱之,犹未以为足也。于是又访诸释、老之书,累年,尽究其说,知无所得,反而求之《六经》。[35](卷十五)

  王安石撰《周官新义》,解释“中”“庸”说:

 中,庸,三德所谓至德;和,六德所谓和;孝,三德所谓孝;祗则顺行之所成;友则友行之所成也。行自外作,立之以礼;德由中出,成之以乐。立之以礼,则为顺行……中所以本道之体,其义达而为和,其敬达而为祗。能和能祗,则庸德成焉。庸言之信,庸行之谨,在《易》之《乾》,所为君德,故继之以孝。[36](卷十)

《周官》乃是王安石推行变法的理论依据。

北宋朝廷已经特别重视《中庸》。“邢昺(景德四年,超拜工部尚书,知曹州,职如故。入辞日,赐袭衣金带。是日,特开龙圗阁,召近臣宴崇和殿上,作五七言诗二首赐之。预宴者皆赋。昺视壁间《尚书礼记圗》,指《中庸篇》曰:“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。”因陈其大义,上嘉纳之。”[37](卷四三一)“(宋)仁宗即位,进尚书右丞,为枢密副使,以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、会灵观使、集贤殿大学士。时进士唱第,赐《中庸篇》。中书上其本,乃命知白进读。至修身、治家之道,必反复陈之。”[37](卷三一0)“(天圣)五年()四月二十一日,赐新及第《中庸》一篇。”[38](卷二)后来程朱理学占据思想意识领域统治地位,取代汉儒章句之学,《四书》地位更逐渐提高,俨然超越《五经》。元代开始以《四书》考试举子,《四书》作为科举功令一直延续到清末。作为《礼记》一篇的《中庸》从而进一步提高了地位。伴随这一转变的是中国思想、学术的重大转变,即由汉儒的章句之学转变为宋明的性理之学。在这一转变中,儒、释双方推重《中庸》、发展《中庸》思想发挥了重大作用。

关于佛教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,张东荪曾指出:

 宋明理学是接受了佛教的以一元论为托底的思想。同时又强调使用魏晋人因佛教而启发的“体”“用”两个思想范畴。但他们却激烈排斥佛教,就因为他们不喜欢佛教中那个出世的方面……我们可冒险些来说,汉儒的天人合一是中国原有的形态,而宋儒的天人合一却是经过了印度思想的熏染而成的比较上新形态。[39](P-)

在这一演变过程中,儒、释双方研习、融通、发挥“中”“中庸”“中道”思想,是个重要内容。

注释

①颜师古《汉书·艺文志》注:“今《礼记》有《中庸》一篇,亦非本礼经……”(《汉书》卷30《艺文志》,第页,中华书局,年);欧阳修《问进士策》三首之三:“孔子之圣,必学而后至,久而后成,而《中庸》曰:‘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。’‘自诚明’,生而知之也;‘自明诚’,学而知之也。若孔子者,可谓学而知之者。孔子必须学,则《中庸》所谓自诚而明,不学而知之者,谁可以当之欤?”见《欧阳文忠公集·居士集》卷48。

②《礼记·仲尼燕居》:“子贡越席而对曰:‘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?’子曰:‘礼乎礼。夫礼所以制中也。’”《荀子·儒效》:“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曷谓中?曰:礼仪是也。”

③最初提出《中庸》分为两篇并把讲“中庸”部分独立出来的是宋代王柏(朱熹再传弟子),他曾说:“《中庸》古有二篇,诚明可谓纲而不可为目。”黄百家解释他的观点说:“于《中庸》则以为《汉志》有《中庸说》二篇,当分‘诚明’以下别为一篇。”见黄宗羲原著、全祖望修补《宋元学案》卷82《北山四先生薛安·文宪王鲁斋先生柏》,第4册第页,陈金生、梁运华点校,中华书局,1年。

④八正道,即正见、正思维、正语、正业、正命、正精进、正念、正定。

⑤参阅吕澂《印度佛教思想略讲》第三讲《印度大乘佛教》,《吕澂佛教论著选集》第4册,第-页,齐鲁书社,年;立川武藏《空の思想史——原始佛教から日本近代へ》,第-页,讲谈社,年;矢岛羊吉《空哲学》,第-页,日本放送出版协会,年。

⑥即从假入空观、从空入假观、中道第一义谛观。

⑦参阅周一良《论梁武帝及其时代》,《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年。《隋书》卷32《经籍志一》记载有梁武帝《私制旨中庸义》五卷,不知是否同一书。

⑧孙复(-7),字明复,举进士不第,退居泰山,学《春秋》,著《尊王发微》十二篇。庆历中,范仲淹、富弼荐其有经术,除秘书省校书郎、国子监祭酒,累迁殿中丞,卒。

⑨范纯仁(-),字尧夫,谥忠宣,范仲淹次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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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责任编校张福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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